春天
汪曾祺
“故乡依旧有春天,杨柳又抽芽了,这一点生机是寂灭不了的。”我慢慢地,有点迟疑(谁知道这点迟疑如何生长的,)把一叠信纸投入拆开的信封里。“——又是春天来了,——春天。”遮住我的记忆的是一片明净的蓝色,是故乡的天,真的,我走过多少地方了,总觉得别的地方的天比不上故乡,也许有比故乡更蓝的天吧,然而蓝得不跟故乡一样。还有呢,那是许多得意的散落在蓝天里的风筝,带着一种轻柔,静静的。可不是春天了么:衣裳似更轻些,更暖些了。坐在太阳里,一闭眼(很自然的闭上眼了,)一些带有奇异彩色的碎片便在倏忽变化的衬景上翻腾起来。——你没有这个经验么?我希望你试一试,在太阳里闭上眼睛,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决不弄甚么玄虚。而这些碎片,又幻出些黑而大的眼睛,晶晶发光,依旧在翻腾,使我有点昏晕了,不成,睁开了眼,更晕得厉害,怎么办呢?我不是告诉过你许多次了么,我的童年是不寂寞的?许是在一个春假里罢(不是春假也就算春假,何必顶真,春假是不是所有假期里最好的一个,你说?)我们两个,玉哥儿和我,——“你是谁?”“——嗯,别打岔,你听我说下去。好,我那时叫春哥儿。告诉你,又要不离口的叫了,还当着人。”我们在梨树下用木板替白兔造一个新窠,它在我们身旁安闲的吃着菜叶。忽然我停住了,看看自己的手。“怎么了,是不是,木刺戳了?”他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到香橼树上折到一根荆针,一挑,又对着吹吹气,虽然很疼,可是倒挑出来了。随着望一望那歪歪斜斜的未完成的建筑,拍地一脚踢倒了。我不觉得可惜,反而有点复了仇的快意。“弄不好,还让它住住旧房子,等生了小兔子请伯伯给我们再做一个新的。走,我们上老败家那儿去。”“胡说!上王大爹那儿去,你说老败家,教英子听见要生气。”“老败家”就是王大爹。我们的姑姑说起他来总是预先摆下一付鄙夷的眉眼,“老败家”这名字也是她们给取的。说是他祖上很有钱,还做过大官,父亲也还好,到他手里,把家业糊里糊涂的就花光了。老了,还是不治生业。她们说起来还愤愤地,好像人家败去的是她们自己的家业似的。哼,老败家?多刻薄的嘴!王大爹又不抽大烟,像大姑夫,又不成天赌钱,像二姑父,就算王大爹少年时候不正经罢,我想他也不会像三姑夫,把日子都耗在堂子里,说人家不会过日子,你们好,表弟要钱买丁丁糖,每回都挨一顿好骂,钱就是命,只恨钱没有眼,要有眼,你们早钻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妈这样说过。)至少,至少,你们就修不到英子那样标致的女儿。玉哥儿也学着说,说王大爹是败家子,我真想不理他了,我想替他告诉英子,不——回头英子要是哭了呢,——还是不告诉的好,她一哭就是老半天,把眼睛哭红了,王大爹会说我们欺负了她,而且,我想玉哥儿也是偶尔说一两回,他难道不爱王大爹么?上王大爹那儿去,好,我眨眨眼,把手上灰土拍去一些。(我倒不怕别人笑话。只是因为英子非常爱干净,王大爹也看不下孩子们污黑的手,回头他会打水给你洗,还用胰子擦了半天才放手)我说:“走。”王大爹正在铺子里。这铺子是一个钱庄的旧址。从前也是王大爹开的。后来改开过酱坊,杂货铺,现在只卖一点香烟洋火,有时候,有人拿一点古玩字画来寄卖(那是因为别人说王大爹眼睛好,甚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订出个恰当的价钱,对于鉴赏书画,尤为精到。)铺面大,货物少,显得非常空阔,但空阔的地方又常被孩子们的欢笑填满,没有一点凄凉的意味,虽然椽子都黑了。柜台外面,被称为店堂的地方,太阳里睡着一只玳瑁猫,一条哈叭狗,哈叭狗正舔着玳瑁猫的颈毛。王大爹在做甚么呢?他用一只架戥,在称着鸡毛的分量,聚精会神的觑着戥杆子轻微的上下。(那鸡毛是用来做蜈蚣的脚的,必须两边一样轻重放上天才稳,这,说也说不明白,顶好你去见识见识蜈蚣风筝就知道了。)一面不时拈一颗花生米做成的丸子,随手抛给架上的鹦鹉,虽然他眼睛看着戥子,但鹦鹉很准确的用红色的大嘴接了过去,每吃一颗,把嘴在架子上磨磨,振一振翅子。同时他嘴里还唧唧啾啾声的逗画眉叫,我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比画眉更好听些,因为画眉是跟他学的。他一扭头,看见两条影子映在店堂里,便高声说:“英子,别弄甚么宝宝人儿了,快出来。你的朋友来了,也不招待招待人家。”英子由那个挂着“聚珍”的扇匾的套房奔奔跳跳的出来,手里拿着根针,我想,刚刚手上的刺要是她给我挑,一定不疼。“我昨天看见王老师了,她让我们三个人明天到她家去玩去,——,我昨天去上妈的坟去,蚕豆都开了花,紫微微的,还有一种花,乡下人叫做癞痢椀子,白的,还有几点红,跟你去年头上那块癣一样,哈哈。”我真怕人提起我那块癣,尤其怕英子说,可是她专门借故提起,我脸又红了。“不作兴,不作兴。嗯,一毛六,——短二个铜板?没关系,没关系,”王大爹把一包香烟交给一个人。“春哥儿,你爸爸曾问我要黄雀,我这儿又下了一窠,有一个凤头,一个龙爪,毛色很好,回头你给带了回去。”“嗯。”我答应着,眼睛却望在墙上。“你们呆在这儿干甚么呢?看着猫儿的眼睛,该有两点多钟了吧,去放风筝罢,就拿这‘四老爷打面缸’去,明儿等这蜈蚣糊好了,我跟你们一块去。”说着他给我们取下那名叫“四老爷打面缸”的风筝。“英子,线在第二个抽屉里,你跟他们一块去玩玩,不要再给宝宝做衣裳了,看把手指头戳破了。”“回头我给你们煮桂花山芋吃。——春哥儿,跟你爸说,说我问他要点枫叶芦花的枝儿,枫——叶——芦——花——记住呀。”我们接了风筝,头也不回,一直跑向“学田”里。玉哥儿拿着线棰子、风筝,我跟英子搀着手走在后头。“春哥儿,我爸爸要你做他的儿子呢,你愿意么?”“好,我爸也要你做他的女儿呢,你答应做我爸的女儿,我就给你爸做儿子。”到“学田”了。遍野都绿透了,把河水映得红艳艳的,风吹到我们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在长大。“我放,你撮,英子,你在那边杨柳树下等着我们。”玉哥儿分排着。丝,丝,丝,线棰子放开了,拖了几丈长。“就那个,,你站到那个坟顶上,那个,那个顶高的,举起来,举起来唦!”“嗷,一,二,三——,我松了。跑,玉哥儿,跑,快跑啊。”“呕——”风筝摇摇摆摆地升到天心里去了,我拍手大叫,英子远远的也拍手大叫。天空飘着无数风筝,可是都没有我们的好看,所有放风筝的人,也没有我们快活。田塍上开了许多淡黄的花,那颜色跟爸爸的那种蜜色的月季花一样好,我采了不少,结成一个花球,想送给英子,结成了,便跑向了玉哥儿那边去。“往上攒了,高,高,你把我拿一下,可以不可以?”我说。“不行,劲太大。”“给我拿一下。”“不行,不行,你看,肚子都没有,线一直上去,你不能拿,不要把风筝走了。”“给我拿一下!”我一边说,一边要去夺绕线的杆子。“不行!”他用右手把我一推,我脚底下没有站得稳,跌了一个元宝翘,他反而哈哈的笑起来,我气极,他看不起我,地上抓一个砖头就掷过去,正丢在他腿上。一场争斗开始了,我们连野话都骂了出来。“喂,喂,怎么回事?打起来了!”英子由那边跑了过来。我们一有纠纷,大概都是英子来解决,大家对于她的话总是听从的,谁教她是女孩子呢。“他用砖头扎了我,你看这块斑。”果然一大块青斑,英子看看那斑,又看看我。“你先打我的。”“…………”“…………”英子说:“他先打你,你就打人了?”“当然,谁打我也不依他!”我理直气壮。“真的?”英子一伸手,拍,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你,看你打我不?”“哈哈哈”她和玉哥儿全笑了,玉哥儿尤其得意。我当然不能打她,可是鼻子一酸,好,你向着他!我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不愿让她看见,一转身拔腿便跑,把刚才结的花球狠狠的一丢说:“玉哥儿好,他还说你爹是老败家呢。”一阵风把我的话吹散了,我头也不回,甚么也不管。“之后?”后来,后来,——我一手捏着张照片,心不在焉地在信封上画成一个人脸,大大的眼睛,两条辫子,又斜斜的写上一行字:“春风吹又生。”——也是有大大的眼睛的,大大的,也黑黑的,不梳辫子,有个酒涡哩!我一回头,“怎么啦,瞪瞪的,一句话也不说。”“这,——哈,你小时候不许有要好的男朋友么?长大了,又能不怀念么?”“呸,我才不管你的事哩。”“可是你的眼睛瞒不过我。好,你听我念:我们很好,英子已经喜欢吃酸东西了,她很记挂你,很希望见见你的夫人,这张照片是我们送给她和你的,希望你们能寄一张照给我们。——人家都说我们已经结了婚呢。”“啧——”一种声音遮没了话。春天,——我们明天也买个风筝去放放。二月十七日初稿原载年3月13日昆明《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