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条革命之路,但人生总得做一些艰难的事情……
年的一个冬日,刚刚拍完了《红高粱》的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带着主创人员到复旦大学开电影见面会。在张昭的印象里,偌大的相辉堂挤得水泄不通,张艺谋、巩俐、姜文、顾长卫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在台上唱起了电影插曲《酒神歌》:“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
“当时就觉得热血沸腾,歌曲特别豪迈。”张昭说。
八十年代的复旦是思想与文化的高地,相辉堂里轮转的文化盛事中,这场寒冬的见面会,对于见惯了“世面”的复旦人而言,大概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张昭彼时的心情,尽管只抢到了一个后排的位置,远离舞台,但他觉得“自己的电影情怀一瞬间被点燃了。”
从复旦硕士毕业后,他赴美攻读电影专业,被“拐”上电影这条路。多年后,在他创办乐视影业,张艺谋成为旗下签约导演,除了看中大导演的品牌价值之外,他坦言那场“复旦见面会”也是重要情结。
所以,年的秋天,当他作为出品人带着《九层妖塔》主创人员回到复旦开电影见面会时,就像是一个轮回。不同的是,这次他坐在了台上,台下是和他当年一样青涩的面孔。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务正业”
张昭从小是戏迷,还在市西中学念高中时,已经是学校剧社的负责人。高考之前,他通过复旦剧社的面试,成为剧社的推荐生,因此在报志愿时坚定地选择了复旦。
年,他考入复旦大学计算机系,那时五角场还是一片泥地,他穿着套鞋入学。此后的大学生涯,“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复旦剧社度过的。”
复旦拥有浓厚的戏剧传统。那个年代,复旦剧社的活动场地位于国权路上的一排矮楼里,学生宿舍晚上10点40分断电,但活动室可以彻夜亮灯,在那里,张昭经常和剧社同学一起通宵排练,讨论剧情,高声朗诵得意的台词,有时只是安静地看书。
除了在相辉堂的校内演出,还和上海市大学生艺术团进行全国巡演,随团从桂林包机去西安演出时,是张昭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团里演员包括当时已经是大明星的陈冲。多年后再见她,他还特地问她是否记得当年的事情。
大学期间,张昭参演了许多话剧,从诗剧《生活不只是这些》,到现实主义话剧《上海24小时》等等,为了演契诃夫的戏,曾经用很劣质的双氧水把头发染成红色,同时烫卷,“在校园里面走,很招摇。”除了在相辉堂的校内演出,还和上海市大学生艺术团进行全国巡演,随团从桂林包机去西安演出时,是张昭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团里演员包括当时已经是大明星的陈冲。多年后再见她,他还特地问她是否记得当年的事情。
他对戏剧投注了很多精力,成了复旦剧社当之无愧的台柱子,不过,他的主修专业毕竟是计算机,这在当时已经是最炙手可热的专业之一,于是系里老师有点为他担忧,“他们会说:‘张昭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务正业。’在他们眼里,剧社啊、演戏啊,这些都只是个爱好而已,花太多时间在这种事情上面,就有点不太合适。”
张昭觉得没什么不合适。80年代是中国思想启蒙的年代,他除了演戏,还热衷买书,在他看来思想和戏剧一样,都给人们带来文化的激荡。当时上海社科院研究员赵鑫珊出了一本书,名字叫《科学艺术哲学断想》,对张昭影响颇深,“他的意思是,在文艺启蒙的年代,科学、哲学和艺术是通的,很多科学家本身是哲学家,很多艺术家本身是科学家,背后都是人的主体复兴和对美的追求,只是呈现的方式不一样。”它化解了“爱好”和“正业”之间的张力,给张昭的“不务正业”做了很好的理论支撑。
大学毕业后,“不务正业”的张昭的确没吃计算机这碗饭,而是去上海电视台做了两年主持人,进军电视行业。年,自觉书没读够,又回到复旦投奔哲学系,读了科学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开始认真探讨哲学、艺术、科学这三种人类表达方式背后的共通性。
读研期间,《红高粱》电影见面会在复旦举办,张艺谋导演携主创人员参加,张昭坐在相辉堂后排的座位上,观看了全程,从此开启了人生新方向。
“你想讲什么故事?”
作为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张昭也没有在哲学专业上坚持始终。“剧和影是不分家的,没有一个喜欢戏剧的孩子是不喜欢电影的。”对于为什么决定半路出家去美国读电影专业,张昭用了这个金句一样的句子来回答,听上去不容置疑。
他拍摄了电影《木与词》,这是一部实验电影,讲述移民的爱情故事,“非常哲思也非常艺术,可能跟自己移民以及哲学的背景有关系,加上自己表达上的创新和中国的审美特色,才被奥斯卡学生奖看中了。”
“你想讲什么故事?”参加纽约大学电影学院面试时,面试官问了张昭这个问题,他至今记得。“在他们看来,电影最重要的还是你有没有话要说,你有什么要去表达。”张昭的同学里有很多特别的人,“比如说土耳其《挺进报》的主编、美国著名女性杂志《十月》的主编”,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李安是他的师兄,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表达欲很旺盛。
空有表达不够,接受学院派教育就要接受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在那里,张昭从导演理论,到摄影、洗胶片等具体技巧,再到现场接线、机位摆放等具体细节,无一不学。
在此期间,他拍摄了电影《木与词》(woodandwords),这是一部实验电影,讲述移民的爱情故事,“非常哲思也非常艺术,可能跟自己移民以及哲学的背景有关系,加上自己表达上的创新和中国的审美特色,才被奥斯卡学生奖(StudntAcadmyAwards)看中了。”这部电影后来获得该奖提名,这是美国电影教育界最重要的奖项,代表美国学生电影作品的最高荣誉。获得提名第三天,美国移民官敲开张昭家门,宣布他作为优秀人才获得美国绿卡。
作为文艺青年的张昭,至此走到人生第一个小高峰。
对于决心在导演这个行当大显身手的电影人来说,获得奥斯卡学生奖的青睐是一个非常有分量的起步,据统计,历届奥斯卡学生奖获得者中,已有46个奥斯卡提名及8个奥斯卡奖项。那时,他一门心思做一个讲故事的人,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影视产业领域闯出名堂。
“电影不是写诗”
命运这件事就是很奇怪,明明是一颗导演界的明日之星,但这个李安的师弟最后走了一条和师兄不太一样的路。李安在美国赋闲6年,一心做导演,最后在好莱坞成熟的大环境中留下痕迹,得偿所愿。张昭回了国,接连做了两部不太成功的作品,其中监制的一部中美合拍电影在大陆遭遇票房滑铁卢,终于彻底意识到以单枪匹马的力量无法扭转中国电影的大气候。
他很清楚,缺失的那一环是商业。刚刚回国的那几年,包括自己在内,“很多第六代的导演普遍很痛苦。”在他看来,电影包含艺术、政治、商业三维度,艺术与政治间的对抗需要通过商业来平衡。那个年代由于电影商业环境不成熟,导致个人表达和政治意识形态直接冲突,“多少年轻导演就陨落了。”
年,复旦校友王长田成立光线影业,力邀张昭合伙。撕下“文艺青年”的标签,撸起袖子做经营时,他觉得“只有选择,没有痛苦。”
留美经历的价值开始体现。除了对电影史的认知更为成熟以外,和好莱坞电影产业的几次触电中,他发现“没有电影产业就没有电影艺术,这是由电影的媒介决定的。”在他看来,电影不是写诗,靠一张纸一支笔就能独立完成,电影的资本及技术含金量非常高,需要依靠庞大的商业体系和市场体系来支撑。“否则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电影艺术是开在一棵非常茂盛的绿树上的几朵红花而已。”
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电影人相比,理科及哲学的教育背景让他对行业困境的思考显得不那么纯粹,少了不疯魔不成活的决绝,但格局上更宽更广:“学以致用不是为了个人,学电影的人如果选择济天下的话,肯定是去做电影产业。”这也许和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教育也不无关系。
听起来很俗,和艺术完全不沾边,但总要有人做这件事情。由于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的过渡非常平滑。年,复旦校友王长田成立光线影业,力邀张昭合伙。撕下“文艺青年”的标签,撸起袖子做经营时,他觉得“只有选择,没有痛苦。”
中国从此少了一个电影导演,多了一个电影产业人,现在他更习惯别人这么称呼他。
合伙创办民营企业光线影业之前,张昭在体制内干了三年,负责监制国家的形象宣传片,重新下海,他感觉就像“穿着草鞋的人跟穿着Nik鞋的人赛跑。”
中国人口众多,市场看似庞大,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电影发行是一块看上去很丰腴,啃起来很困难的肉骨。原因在于解放后,中国大陆影院全部收归国有,归属各省电影公司,统一电影市场被行政区划长期割裂。年,国家在各省级电影公司基础上实行院线改革,全国形成了几十条院线,分布在不同省份,依然纷乱复杂。
认知与执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能力,它们有时是割裂的,但张昭没有这个困扰。哲学素养可能让他更容易看透本质,解决问题时,理工男的执行力又开始占上风。
“人海战术”结合“有的放矢”,形成一张覆盖全国的发行网络,这是张昭对中国电影产业做的一次重要推进。
针对上述问题,他花了几年时间在不同省份的重要城市招募发行人员,专门设立营销点,影院排片、宣传推广等环节由当地发行人员和影院点对点对接,全面扫荡,消除盲区。“人海战术”结合“有的放矢”,形成一张覆盖全国的发行网络,这是张昭对中国电影产业做的一次重要推进。
此后几年,光线影业的电影发行在国内异军突起,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伤城》,那是他的处女战,和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贴面肉搏,后者的体量太大了,“就像大象和牧童”,但《伤城》最终拿到多万的票房,盈利了,《满城》的票房成绩也不俗,结果皆大欢喜,大家一起把电影市场摊大了。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电影产业经历了由枯至荣的历程,像《伤城》这样的案例大概重演过很多遍,张昭自己也记不清了。在这场野蛮生长中,光线影业从穿着草鞋赛跑的民营企业成为中国第一电影发行品牌。“现在一说到发行,大家还会想到张昭当年创立的地网模式。”他颇为得意地说。
“为什么电影不能是PPT?”
光线影业正在迎来最好的时光,但张昭撤了。
年,一向以视频为主业的乐视突然宣布进军电影业,不但成立了乐视影业,还把自己定位为电影互联网公司。年,它的市场份额在民营电影公司中位列第4,成长迅速。年,张艺谋宣布加盟乐视影业,很多人跌破眼镜。不过,如果大家知道这家公司的CEO叫张昭,也许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在张昭眼里,到了年,中国电影市场已经发生变化,尽管仍然以省、区为单位做地面发行,但是互联网的普及让一个虚拟的全国统一市场开始浮出水面。“大互联网公司出现,很多行业开始用互联网做营销,十几岁的孩子生而就是网民,当观众变成网络原住民,中国电影会发生什么变化?”
既然自认为洞穿了互联网时代的真相,只能革自己的命,马不停蹄开始新的实验。“所以我觉得学哲学的都会比较痛苦吧,能够让你比较早地看到事情本质。”成立乐视影业是他交出的一份答卷。
后来,张昭在上海的一个公寓里看了《小时代1》的初剪片,郭敬明坐在他旁边,“像个学生一样,有点战战兢兢的。”看完后,他转过头对郭敬明说:“嗯,还不错。”
用互联网思维做电影,导演就是产品经理,做产品要为消费者服务,因此,首先要有明确的目标群体。循着这个思路,郭敬明进入他的视野,“他的消费者就是他的粉丝,选择做这件事时我就很明确是要拍一部粉丝电影。”
决定要拍了,但导演悬而未定,郭敬明跃跃欲试,但底气不足,张昭和合作伙伴讨论半天,最后决定让他来拍,“这就是选择一个产品经理,他最了解他的作品,最了解他的读者,他的读者就是未来的观众。所以肯定要选择最了解观众需求的人,这就是互联网思维,就是用户思维。”
后来,张昭在上海的一个公寓里看了《小时代1》的初剪片,郭敬明坐在他旁边,“像个学生一样,有点战战兢兢的。”看完后,他转过头对郭敬明说:“嗯,还不错。”当这部张昭自己也觉得“有点稚嫩”的作品以实验性的心态投放市场时,他从没想过它会成为一部现象级的电影——虽然引发了空前的口水战,但一口气拍了四部,票房部部飘红,而且投资回报率极高。“不是我先知先觉,我只是顺着这个商业模式来而已。”
尽管《小时代》争议很大,连外媒都惊动了,表示无法认同的朋友也大有人在,但张昭自言“非常坦然”。“谁说电影就不能是PPT呢?电影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幻灯片,连声音都没有。一百多年来电影的形式千变万化,大家拉开电影史的尺度去看就释然了。”在他看来,从产业角度而言,四部《小时代》无疑是中国电影史的重要拐点。“这个可能没有人能够否认。”
现下把电影市场的蛋糕做大比什么都重要,“你看,很多艺术片获得了机会,这个在20年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他不忘提这件事。
《九层妖塔》复旦见面会现场,前排右二为张昭
《小时代》之后,《九层妖塔》是乐视的另一部重头戏,改编自热门网络小说《鬼吹灯》。宣发之前,他觉得这部电影“可能又是一个里程碑,因为它是中国第一部怪兽电影。”
按照互联网思维,《九层妖塔》的目标观众是大学生群体,因此主创人员要在全国高校进行巡回宣传。“他们问我从哪个学校开始,我说复旦吧。”按习惯,他从不参加电影见面会,复旦这一场是例外。
偌大的袁天凡报告厅依旧坐得满满当当,在台上,他觉得自己“再一次感受到了青春的力量,而且是一种挺有修养的青春力量”。台下的密密麻麻的人头里,谁又知道有没有另一个张昭?
作为复旦出身的电影人,张昭坦言复旦最大的优势在于综合性,“跨学科耳濡目染的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他自己即受益于此。“复旦的这种综合优势,会让你在任何一个领域包括电影领域里,走得更长。”
“和钱不钱的没有关系,这是一个手段,或者说得伟大一点,就是将来我的孩子,或者复旦的某个孩子想投身电影行业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做。”
张昭的电影之路的确还很长。短期来看,南派三叔亲自执笔编剧的《盗墓笔记》、郭敬明的《爵迹》以及张艺谋的《长城》亟待和观众见面,“大家到时更会吓一跳。”如果把战线拉长,用商业手段推进中国电影产业的构建才是他的远景目标。“如果我们能够构建互联网+电影这样一个产业的话,那个东西比好莱坞还要牛。”
他大概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条革命之路,但人生总得做一些艰难的事情。“和钱不钱的没有关系,这是一个手段,或者说得伟大一点,就是将来我的孩子,或者复旦的某个孩子想投身电影行业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做,而不是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样,有再大的电影梦想,也没有机会来尝试一下。”
在他看来,这就是产业领袖的职责,说起来,仍然和当年听《酒神歌》时一样热血沸腾。
原文将刊发于自校友刊物《复旦人》第25期,原标题《张昭:开辟中国电影的革命之路》,转载需取得授权,请联系fudantribfudan.du.cn如果您喜欢这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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