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实力诗人诗库庞余亮

“中国实力诗人诗库”

旨在展示中国当代实力诗人的群体肖像

每期推出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作

按时间排序,完整表现诗人的

创作轨迹及各阶段成果,以飨读者

间有风格转型、写作突破之迹象

亦可窥见其诗学发生,供方家研究

长按   ——致海子

你死去,你永远年轻。

我活着,我不断衰老。

诗歌之兔已被复制成小说之肉

我已被你复制成我们

相同的生活,相同的人在死去。

在拥挤的浑浊的车厢里,十一年一晃而过。

父亲的火车锈迹斑斑

而制度的铁轨永远锃亮——

作为苟活者,我们眺望。

作为眺望者,我们眼疼。

作为眼疼者,我们是风干了的比目鱼。

▎冻死大象的夜晚

冻死大象的夜晚,你的梦中

曾出现过一场模糊的集体舞

大家手携着手

随着年轻的八十年代翩翩起舞

一晃就到了中年的模样

耳朵向下,肚皮变大

支气管也有了一些问题

说话总是说一半。而留下的一半

就慢慢变成了顽固的龋齿——

由于它,你必须每月去一次牙医诊所

牙医细声细语的政策

牙钳锈迹斑斑的执行

类似九十年代暧昧的气味

你曾看见那劣质的象牙遍地——

或许那儿就是你梦寐以求的象之谷!

冻死大象的夜晚

动物园方向,曾有一两声汽笛

从昔日的护城河如今的环城路上传出——

大象轰然倒地,众星跌翻,你还在沉睡

梦游的饲养员依旧沿街把大家的门一一推开

凌晨时分,还是那疼痛的龋齿叫醒了你

看见了这冻死的大象的夜晚的尾部像一截草绳

▎趁着钉子尚未醒来

十二月,像最后一块木板

那些余下的钉子越来越冷了

抓紧时间把他们钉进

那些枯草中的头颅中吧

如果修辞像大雪

把这一年的总结全部涂抹

那些钉子就会隐匿在我们背后

安静地生锈或做着泥泞的梦

鱼骨在风中转向

锤子在水下痛哭

趁着钉子尚未醒来

还是往那些未能如愿的头颅上

钉上钉子吧——

黑暗中,被侮辱的,被损害的

寒星一样闪现。

▎理想生活

你要知道,对于她,我昔日认识的一个女子

一切都是错误的

去个体诊所的下午

其实是她没睡醒的清晨

她用口红涂出她地微笑

她又用口罩遮住她地红唇

去个体诊所的路上

我们的哀求,我们的羞辱,我们的愤怒

对于她,类似出租汽车上的反光镜

众人向她扑来,又向后退去——

生活啊,为什么要让她为我们怀孕

不清不白的父亲

不清不白的产钳

在个体诊所的下午,她付出苍白的疼痛

而我们是一群血淋淋的理想

我们必须诞生,你们必须梦见。

▎候鸟之死

年年岁末,那些春天飞走的白头翁

又会回来,满头的雪——

白日里,它们张开翅膀覆盖我

使我想起了雪山之巅上

还有多少孤独的登山者?

黑暗里,它们收笼了翅膀,带着雪山睡眠

而多少灰尘在向下落,这些分秒的遗体

我听见了雪崩声一阵又一阵传来——

我来不及惊呼,青春已经在雪被下冰凉。

▎星期之车

星期之车驶过,日子之鼠

被压成了一张鼠皮

星期一的黎明,我们扁着身体热爱生活

上星期写下的文字

早被模糊不清的环卫工人扫走了

这是爱国卫生运动的第一天

我爱你,戴口罩的生活

不说脏话的生活

勤洗手勤剪指甲的生活

并把双手向大家摊开的生活——

请保持整整一星期的卫生

在周末的停车站,我可以随地吐痰

并用瓜子壳、废话和匿名信

诬蔑这过去了的一星期。

▎四元素

“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

这四元素的生活开始了。

我的热血涂在我的热狗上。

我的辛劳或许就是麦当劳。

我的眼泪和汗水

一个是可口可乐,一个是百事可乐

可以仰面才能喝下去的生活啊。

我们的热爱,我们的仇恨

我们的女子,我们的草,我们的小鸟——

必须把眼睛深深地闭上

才不能面对的生活开始了——

哦,四元素的生活,类似四眼猫

它弓着身体,类似战马

我看见了首相丘吉尔骑在上面行走

他所愤怒的二战早已结束

而四元素铸造的生活早就开始了。

▎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月光下,卑微的灵魂可以长得

很高,像那些无名的菌类

能高过那些沉默的灌木丛

怀念的,生活的,

它们全都为自己的陌生轻轻啜泣

月光下,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掘过的土

堆在一旁——

前生恍如昨日

幽暗的明日尚在黑暗的羊水中

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掘过的土

全都像头发一样堆放在我们的头上。

▎下午的审判

下午,那些被酒精染红的嘴唇

不停地说,使一个下午变得更长

像海关大楼长长的影子

你扯不断它,也扫不走它

下午,点钞机点出了一张假钞

警铃惊醒了我内心的一个公务员

他表情严肃,目光犀利

下午的审判……不断变幻的刘晓庆也老了

我们的八十年代,你们的九十年代

我的初恋情人已经目不忍睹

她被人在嘴唇上涂上了胡须——

下午的审判,谁在倾听,谁又在缺席

门不断地被推开,又不断地被关上

——像我们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千篇一律的晚报或许能说出。

5年4月,在苏州参加三月三诗会

▎但愿不是这样

但愿不是这样,中学操场上的草

在九月一日,就被拔个精光

我梦想中的蟋蟀、蚂蚱和青春的汗珠

就逃的逃,散的散……

只留下那些稚嫩的一年级新生

像理想主义者,列队训练

二年级的男生躺在树荫下午睡

这些现实主义者,他们渴望着冰激淋式的女老师

但愿不是这样,三年级的老生

无法比喻——他们像高叫的知了

不知疲倦的知了,疲惫不堪的知了

妄图用力锯断那光秃秃的中学操场。

▎你会拍巴掌吗

你会拍巴掌吗——一只巴掌

会拍响你的后脑袋。

你会拍巴掌吗——两只巴掌

会拍疼一两空气

进入你的胸膛里,它仍在疼

你会拍巴掌吗——

把那飞过万人大会会场上空的鸟儿

震落下来……

你会拍巴掌吗?

左手套努力地拍打着右手套。

空气不疼。

我们也听不见。

▎伪造者

端午节前的傍晚,夕光耀亮

使众人微蓝——

我目睹了一切,又必须用满天的彤云

宽恕一切

仅仅一瞬,大地之胃一片幽暗

蝙蝠飞起来,像一场梦

谁是它内心

悄悄生长的疼痛之石?

或许还有一只黑狗蹿向天涯

彼岸在叫喊——

端午节前的一个傍晚,彤云散尽

如同青春散尽,生活尽是伪造!

▎时间病了

孩子们都病了,1点钟患了感冒。

2点钟患了咳嗽。

3点钟患了肺炎。

4点钟不明不白的发烧。

5点钟昏昏沉睡,面色通红。

失眠的钟表匠仍然在老婆的呼噜声中

坚持闭着眼。

孩子们病了,6点钟患了胃炎。

7点钟患上了牙周炎

必须戴上口罩出门

钟表匠和老婆狠狠吵了一架。

孩子们病了,8点钟喉咙痛。

9点钟肚子痛。

钟表匠态度不好,无动于衷。

10点钟鼻子痛。

11点钟鼻子仍在痛,到了12点钟

钟表匠才开始在家只揉他父亲遗传的大鼻子

一点也不高,总是有些塌方。

孩子们病了,13点钟尿路结石,欲说还休。

14点钟自己服下两片药,秘不示人。

15点钟也患了肺炎

清晨3点钟和下午3点钟的肺炎

一样白。

16点钟在砂锅里熬着虚幻的中药

17点钟喝下去,苦涩的气味

令钟表匠都替他紧皱眉头

钟表匠连夜打麻将,正在输钱

脾气更加不好。

18点钟关节炎发作。

19点钟患了强迫症

他强迫自己必须一分钟走上六十步

这是健身之道,可以长寿。

20点钟闹腹泻,他把这一天吃下去的东西

早已泻光,还在泻着昨天和前天。

孩子们病了,21点钟哭个不停。

22点钟在床上滚个不停。

23点钟呕吐个不停。

24点钟,这个最小的孩子

在医院寂寞的走廊上

倾听着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等待医生,可能会夭折。

▎西湖之夜

一天的斗争已经过去了

连月亮也低下了它血红色的羽毛

像烟尘女子的迅速衰老

西湖正泛着微微的鳞光

只有那一只眼的猫头鹰

蹲在诸山的茶园里幽幽叹息:

铜啊,铜月亮

纸啊,纸月亮

一天的斗争已经过去了

明天不知道又是谁将死去

西湖边总是有一些卑怯的幽灵

子夜里,他们曾游到了湖面上

到了黎明,他们都潜到了深黑的湖底

▎如果

如果——如果结在童年的枝叶里

到时候由我负责吐出果核

我们像“那么”一样长大

汗水里的盐,泪水里的盐

还有发丛里的盐

并不是因为舌头而结晶

晒盐场那只浸白的手指

肯定不完全是白

殡仪馆里刚刚画好的嘴唇

也不仅仅是鲜红

一场热气腾腾的生活被大海运走

晶莹的晒盐场突然变黑

镜子里的人吐出假牙

这不是“如果”的果核

也不能由我说出

▎木柄命运

薄嘴唇的命运是如此相似

固执的脾气:要么出言不逊

要么不开金口

远方是一群哑巴卖刀

他们无声地用刀剁着

更为固执的钢筋

而近处是白日之斧

它越跑越快,不断震落的雪

把我的双足裹住——

雪中树,一棵比一棵矮

我在树干上的脸

不叫树号,而叫做哑巴兄弟

在冬天的瓦盆里的睡眠

请让他们梦见初春的白嘴鸦

秒之雪,反复折磨

白日之斧砍下的新伤

黑夜之泥又重新涂好

这是木柄命运的保证

▎杯底的人们

如果你不介意,他们就会像茶叶一样

沉在了茶杯的底部

隔着厚厚的玻璃

你会看见他们脸上的汗水

水泥厂的灰,化肥厂的气味

你喝完这杯茶之后就不见了

而纺织厂,这只巨大的促织

已经跳进了你喉咙的深井中

还有糖厂可爱的呼吸

茶水之静,与重机厂的心跳

没有关系——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心跳

就这么停止了,不是我

而是寂静捂住了你的耳朵

可是杯底的人们一言不发

恰似湖底多年前的积薪

在春天到来之前

他们在杯底劳动,玻璃在桌上流汗

▎夜车过芜湖

说得最多的不是夜色、灯火

以及这里昔日的米市

而是不久前的一场空难

在天上往下落的时候

会不会有一种眩晕感?

而在芜湖长江大桥尚未把长江

变成灌溉暗渠之前,高谈阔论的司机

和在高速公路上急弛的汽车

必须学会忍受渡船的缓慢

以及它锈迹斑斑的迟钝

那钢铁渡船在黑暗的江水里

像一头在沤田里睡眠的老牛

江水中的稻田,汽车中的浊气

一群旅客对着长江断断续续地撒尿

当对岸造船厂的焊弧之光拉响了汽笛——

仿佛是抄袭,所有人不见了

而昏睡的汽车都醒了过来

它们都在等待靠岸前的颤栗……

▎年纪事

这一年包含了许多年。

这一年包含了许多我。

一切都松懈了,包括那紧闭的中心

产妇众望所归的松开了全身的肉体

世纪已经诞生,而我早已死去。

▎意思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比如生活,比如死

比如一只蚂蚁在行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比如陈独秀,比如我。

▎浪费了一夜的月光

黑的头发,白的骨头

还有灰色的木头上的萤火虫

月亮在尖叫,多少灰烬

啊,多少灰烬,多少事物

比如生活,已成了焦尾琴

暗哑的声音像是追悼——

已被宽恕的,随风而逝

将获永安的,在地下安息

那金龟子和不安的亡灵

还会带着生活继续狂奔

月光就这么浪费了一夜

月光肯定浪费了一夜!

▎食泥者

低于泥土之下,居住着谎言的蚯蚓

和虚词的根须

作为食泥者,我们的黑胃沉重

锈犁切开我们的手指

——中间是零

低于泥土之下,多少名词呐喊

低于泥土之下,多少动词沉睡

低于泥土之下,是谣言的骨头

我亡父的毛发

▎铅笔芯的黑

整整一个夜晚用来削铅笔

木屑遍地,铅笔芯的黑

始终没有出现——

整整一个白天用来削手指

虚妄已经出现,而疼痛的人

始终背着我们在人群中疾行——

被他撞疼的人,被他撞倒的人

被他疾行之风带过的人

渐渐露出了铅笔芯恐惧的黑。

▎有意义的春天

春天来了,少年们涌上街头,像嫩草

老人们像羊一样叫着。

春天来了,流感细菌悄悄的旅行

像梦一样的飞,还有雷锋叔叔像垂杨柳——

告诉你们,我在春天里撒了一次有意义的尿

这个春天就属于我了。

▎说明书

比如我写诗写了这么多年

我只拥有了狗的忧郁症

比如在那日子的皮毛下

多少虱子的努力,多少词语的徒劳——

这些天,我总是想念一位新逝的诗人

他在土地的怀抱中

就像我在日子的皮毛下

他还能够说些什么——

比如鼹鼠,比如一只冻僵的燕子

比如我大拇指上的某人

比如就要到来的初春

做电视记者时有一个独立的工作室

▎纵容之美

夏:汗水浸松了众生

大地纵容了杂草

蛇窜行的时候,像一个主题

从午睡中醒来

只能发现几枚白色的蛇蛋

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它们每一枚都有一条小蛇

我们中每一个都有野心

夏:河水浸松了堤岸

大海纵容了蔚蓝

——我赞美。

▎多少亡灵在安详的散步

树林沉睡,落叶无声

多少亡灵在安详的散步

有时我能看见一阵旋风

挟持着灰尘努力的上升——

最终它们还得像我一样回来

坐在一只无名坟包上

学习一朵野菊花羞怯的蓝。

而这一切,恰恰能化作一片月光,在今晚

找到那条横穿树林的秘密小道。

▎我们必须是代词

榆树枝在二月里就像烧焦了一样

我记起了去年写下的那些潦草的字

那些黑色的模糊的麻雀

像一颗颗土块被一只手从天抛下——

却没有一粒打中我们

却没有一粒打中我们中任何一个

所以语文老师用翘舌音说

我们必须是代词

▎我所爱过的生活

被蝉声锯开的大树,被下午锯开的今天

被钱锯开的一个人

双手向下,马车卷起的灰尘久久不能落下

时光之屑——秒,像蚂蚁一样搬运

▎寂静的蒲公英……

寂静的蒲公英说开就开,并把金黄的蜜汁

到处洒滴……

小路边,墙角上,还有我的日记中

类似新婚少妇的笑容——

疼痛啊,我爱你疼痛之后的幸福

孩子啊,我爱你哭泣之后的红唇

我爱这苦难坚守的春天。

▎生涯

一个上午就用来努力回忆

依旧是空白

一个中午就用来喝酒

依旧是头疼——

一个下午就用来痛哭,呕吐,沉睡

黄昏时你还翻了一下身

之后你一定会重逢半夜的月光

像凛冽的死亡迎头痛击——

之后是黎明,你啜泣的露珠

之后又是上午,你虚妄的生涯

▎公众的粉末……

经历了公众的粉末,转眼

我就长出了白发

这突然的悲伤,突然的哀乐的袭击

令我不安、失眠和慌张

许多道路被淹没了

好象只剩下去公墓的一条

这公众的粉末依旧飞扬

更多的人在衰老

所以生是清晨时分的沙漠

所以死是午后的驼铃

我和你一起隐忍,一起跋涉

共同怀念背脊上的一柱水倾听——

▎致——

这个夜晚,会有月亮渐渐地升上来

这个夜晚,月光会渐渐照亮

这卑微生活的斜坡

而我,也会渐渐地仰起脸来

——会越来越羞愧。

▎马蹄铁

——致亡父

四道粗麻绳捆住了一匹马

四个麻铁匠抡起了大铁锤

钉马掌的日子里

我总是拼命地隔着窗户喊叫

但马听不见,它低垂着头,吐出

最后一口黑蚕豆

畜生!父亲劈手一鞭子

这是为我们家的马好呢

……他双手还是提出了粗麻绳

哦,马蹄铁,我哭着狂奔

脚下的马蹄铁越跑越重

又越跑越轻盈,得得,得得——

疼痛早已消失,步伐也越来越中年

我睁开眼来——

父亲,我自以为跑遍了整个生活

其实我只是跑出了一个马蹄形的港口。

▎纪念

还没有睁开眼,那羞辱的白日之斧

已经逼近:说,还是不说?

我的确想说,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荒谬的,怯弱的,恐惧的,

必须起身,必须像昨日的你那样

准备去死,而一切尚未开始

只有秒、逗号和无意义在改头换面

因为它们也与我们同行

必须起身,白日之斧已经逼近

祖国之井,幽深、寂静、深不可测

唯有它能够不动声色

白日之斧已经逼近!紧紧拥抱的黑夜

消失在凌乱的床单上

那些老虎的尿迹、熊猫的精斑

和几根守夜人蜷曲的阴毛会统统称之为纪念

▎黄河象

愿望不要熄灭,也不要实现

就像我所渴慕的死亡

众多的金丝猴被剥去了金丝衣

在我的体内痛哭

就像粉红的婴儿一样

没有衣服就无法慰籍

没有修辞谅无法歌颂

多么荒谬的午餐,在正午的阳光下

我们吃下去的儿子

我们呕出来的兔子──

它们在前面奔跑,拐弯

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或许有一天,我们终于原谅了生活

在清晨醒来,露珠闪闪的我们张开口来

是绝迹已久的黄河象。

▎启蒙

多少年来,很多人不能将启蒙老师消化

只剩下他模糊的面容和清瘦的手

不时在他的梦中

跟着他张开嘴巴,大声地喊“a──”

啊──黑暗中的尖叫令另一群

脆弱的睡眼震碎

多少颗错别字炼成的药片

也不能使自己结实地睡眠

边境线上的士兵不停地打着喷嚏

南方的猫从高楼间一穿即过

北方的白杨将攀有一群流浪的少年

他们晃动着白杨,晃动着星空

啊──在九月一日,很多人

是学校操场上的草,将被幼小的鞋子

粗暴而幸福地践踏

▎绝望大道

这绝望大道上

一棵棵黑色的树

这一棵棵黑色的树上

吊着一个又一个人,多像缘木的鱼

这吊着的人鱼鳞闪烁

嗬嗬嗬的笑个不停

这绝望大道啊

——我们熟睡时张开的嘴巴

▎月光邮路

一月的夜晚,来自西伯利亚的白鹤

在脚印重叠的操场上喊冷——

还有那月亮,贫血,多蛔虫的月亮

像孤儿,亚洲的孤儿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多少秘密的信笺在我的内心喊

今天一定要把我寄出去

一定要把我寄出去

否则,有人将看见全部的星星……

可没有地址,也没有收信人

我要寄出的信那么轻,又那么长

你要看清那月光邮路上,到处是灰烬

寂寞已把灰烬搓成一条绳

我要寄出的信就像一根草绳那么长

▎融雪之日

我所梦想的,已经在昨夜消失

我听见了——整整一夜

响彻着众多兔子踏过林中雪地的隆隆雷声

只剩下那些掉落的兔毛比喻昔日

融雪之日……

有些迟疑,有些缓慢

向阳的部分泥泞不堪

雪地中的林子

多像是大街上的人群

有人戴着口罩,有人竖起了衣领

有人裹紧了风衣低头行走

那个穿制服的人皮靴上的积雪

多像是刚涮上去的石灰水……

融雪之日,类似刚刚成年的悲哀

这一天,我们会看不见一只兔子

这一天,我们在残雪之间跳着狐步舞

▎失踪者

仅仅一夜,许多树就剩下了黑色的树干

像一树惊心的灰烬……

你要知道,多少破碎的树叶

连同那些英俊的年轻人

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还有一些小鸟

飞过来,模仿那些年轻人说话

还模仿那些年轻人歌唱

红口白牙的小鸟,颤栗不已的小鸟

你要知道,此时的生活又聋又哑。

▎白上之黑

原谅我,父亲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回你

你用你这支七十五年的狼毫

写下了我,我却没有写不出自己

但还必须签字

用一次性水笔签下败将的姓名

时光向上,青春向下

连那矮墩墩的钢笔也屈居了抽屉

还有右手,还有中指上的墨痕

还有手抄的曼彻斯塔姆的诗集

……失败继续失败,我继续

那白上之黑

▎爱鸟周

谁在一棵大树上贴上了标语!

一群的鸟儿惊醒了

它们,你们,还有她们

一下子被播散在空气中

爱鸟周,爱鸟周

我们将以此热爱生活一星期。

▎耕耘之疼

红色拖拉机的性欲

翻滚过的土地……

喘息、呻吟的声音

充满了废弃的灌溉渠

我爱你,像麻雀一样

在青草丛中出没

像逗号一样,在诗歌中出没

有时候逗号就被省略了

只剩下那些细蝌蚪

只剩下那些黑蝌蚪

只剩下这个忧伤而蓬勃的春天。

▎环绕

灰尘满面的天鹅属于鸟岛的天鹅园

不能飞翔,仅仅能够眺望到

翡翠千岛湖上如鸭的游人

叽叽喳喳的诉说

那湖水,那清澈……

园中落羽枚枚,一只天鹅

拍打一双大翅膀

……全身的痒

多少虱子咬住了它?

灰尘就这样弥漫开来

围观的游客捂住了口鼻

害羞……天鹅弯曲长长的颈项

尽力埋进了灰塘

蛇岛上被搅乱了睡眠的蛇

弯曲得更紧

环绕着这湖中虚构的岛

▎投影

当寂寞如寒潮一样来临

我认识的那些树,平原上孤独的树

落尽了叶子的树

那些怀抱尸骨生长的树

在地上早已秘密相爱

不读诗的人,连那些不规则的树枝的影子

也得不到。

▎零

当秋日在下午的田野上蹑足而行

那些黄的,红的树叶似眩晕

并屏住呼吸——

曾经的虎啸,使大地灿烂、斑斓。

哦,下午多么漫长

宽恕还那么遥远

我的眼中总有一群蚂蚁在搬运。

一切都在减……

对于一切,零又是多么美

零的嘴唇,零的秋天。

▎捱守

我在十一月交出硬如顽石的骨头

我在十二月交出我乱如麻绳的血管

我还在寂寞的一月交出我更加寂寞的皮肤

我在哑巴的二月交出我在书本中的头颅

三月里,众人的春日,照见我埋在玻璃瓶里的一颗心。

为什么我总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还有那莫名的忧伤,像一阵风

总是能在欢乐的风筝中准确地找到我捱守的灵魂

让风筝堕落、挂在空空的高压线上

既不能飞走,也不能回到我身体中来。

▎刑

春天谱曲,秋天悲歌

黎明中骨头醒来,不能行走。

或许是年在惩罚我

父亲死了,我们只好模仿别人生活。

疼痛的冰心祖母带大了我们

她却死在了年,她是句号。

骨头已经醒来,不能行走

这一刻已经过去,不能重来。

▎颤抖笔记

农历正月的月亮

总是从操场边的树杈中间缓缓升起

这么清醒,这么冰凉

——树枝们在簌簌的发抖

又一个苦乐之年开始了!

想想这一年虚度的月光……

那树杈间的月亮,像被风吹不动的灯笼

赤裸的树枝们在簌簌的颤抖

喏,又一个苦乐之年开始了。

鲁院三期“三个不说废话的人”——和杨剑敏、钟求是相逢在雁荡山

▎不一定是头疼

不一定是头疼,或者一定是头疼——

一个词在疼。

不一定是一个词在疼,或者是意义在疼

一个意义在疼。

不一定是意义在疼,或者是他在疼

他们的食指在疼。

不一定是他的食指在疼,或者是我们在疼

大家的食指在疼。

把食指伸出来,指向头,指向某处

不一定是头疼?

▎纸坦克,小锡兵

绕过去,他们总小心翼翼地绕过去

或者叫做虚构。羞怯的安徒生

虚构的一辆纸坦克,几个小锡兵

他们小心地碾过了我的青春时代

再绕过去已是借口,是禁忌

我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尴尬的神色

如今只剩下西装革履的他

已经谢顶发福的他,发着牢骚

十岁的儿子,总是被挨打——

他不停地哭泣,甚至声音

越来越大,像高音喇叭

对着他父亲的耳朵喊叫:

法西西,法南西,法东西。

▎弃婴

九点,喜剧散场了

多少人已和我一样漫不经心——

只有她,孤独的母亲,留在深夜里

打扫空荡荡的剧院和粗糙的灵魂

九点半,她会扫到一群瓜子壳、修辞

十点,她会扫到意义、政治和零星纸币

十一点,她会扫到一些废报纸,一双臭袜子等

十一点半,她会拾到一个静睡的弃婴。

最疼痛的十二点

我们要做生活的好儿女

▎用咸鱼纪念生活

又一个年代,又一批人,他们来到我们中间大喊大叫。

当年我们也曾这样,如今是沉默的,生锈的

像是一群废品,被人搬来搬去

后来就搬到了一台磅秤上

搬到了一台磅秤上

再后来就被他们扔到了这里生活

还能说些什么呢?又一个年代,又一批人

来到我们中间跳集体舞。

还不断地为我们流下泪水。

但那是徒劳的,我们在人群中行走

就像是一群咸鱼,在不停地吐着泡沫,咸泡沫——

我们就用咸鱼来纪念生活。

▎的

他活了一辈子,接连丢失了

他的青春、爱情、事业和健康

如今只剩下了无赖,像一个无赖的词:“的”。

你就是“的”的儿女

你对“的”的无可奈何

你也不可能把他从你的生活中

剔除干净

他还会让你遗传他永不可愈的哮喘:“的”。

▎注意事项

你要知道你内心的一群人

他们黑色的头颅,他们明亮的眼睛

在空旷的场地上默默静坐

你要知道他们在黑暗中的渴望

时候到了,他们将梦想一根根取走

又一根根以自身证明火的规则

是啊,时候到了,疼痛的食指将化为灰烬

时候到了,被照亮的生活又归于沉默

你可知道:“谨防受潮,擦划要轻。”

▎亲爱的老韭菜

除了那年在县城火葬场

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把我的泪水哐当震落

整整八年,我没有流过一次泪水

也没有说过父亲一次坏话

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只能说,母亲

我们继续炒父亲喜爱的炒韭菜

火要大锅要热油要沸盐要多铲要快

过去他吃韭菜,我泡咸汤

现在你吃韭菜,我泡咸汤

我能吃下三碗粗米饭

直到饱呃,像鱼泡一样升到童年的河面

母亲,捧了这么多年饭碗

我最好的食谱就是童年,就好象

父亲毫无理由的殴打

其实被自己父亲打,不值得骄傲

也不必羞耻。现在说起来

我一点也不疼了。八年了,我吃了八年炒韭菜

没敢说父亲一句坏话

我现在想说说:一年夏天

从未管过家务的父亲突然买菜

五斤老韭菜像一捆草,那么多

黄叶烂根。我拣了半天,你炒了一碗

老韭菜暧昧的女卖主

比老韭菜更加难以炒熟

母亲,你心平气和,不像我

猛然把韭菜汤泼掉

还泼掉了我的委屈的泪水

现在想起来,昔日的韭菜汤

不是因为太咸,而是因为太淡

八年了,父亲,今天说出了你的坏话

我有点孤单,有点酸楚

嘴里还有点幸福的咸味

火要大锅要热油要沸盐要多铲要快

母亲,我向你学习

我要把这没有父亲的生活

称之为亲爱的老韭菜

▎把我埋下……

把我埋下,你们每个人挖上三锹土

然后乘上马车回家,瘦削的老马

会把你们硌痛——

这余下的生活如何度过

我在土下喊了三天三夜

也没有人把我挖出

而我注定会长成

一个哑了的初春。

▎每天……

每天都有一个父亲在死去

每天的哀痛在我的内心像积雪

不要过分相信我的话

否则积雪就会融化,道路就会泥泞

我们说的话就全是诬蔑。

▎云势

今晚的云势令人不安

……或许你会从纸窗的洞口看过去

我在树林中低飞

深度近视眼,使我总是将树枝碰落

与之跌落的还有黑色的鸟巢

你眼下的一颗痣

我心中的一个疑点

低下头想一想——

为什么你不把那葵花之灯点亮

金色的葵花在月光中

像是灰烬——余烬令我尖叫

这劫后余生令我痛哭。

▎哑巴的推销术

哑巴的推销术

就是手拿一把菜刀

快速地剁着一根钢筋

这是在黄昏,我们目睹下

他剁着一根钢筋,像剁着一根草绳

钢筋的崭新切口

婴儿一样睁开眼睛

深夜里我们不说话

深夜里我们高举着哑巴的菜刀

在人群中乱窜──

▎寂寞是一个小男人……

寂寞是一个小男人

俯撑在地上

不停地做着俯卧撑

他折磨着自己

向下,向下,再向下──

直至胸大肌发达像女人

他胸前的寂寞。

他的俯卧撑的寂寞

用双手吃力支撑的寂寞

他最后趴在地上

一动不动的寂寞。

▎谦卑把我取名为向日葵……

我弯腰低头不仅是长年劳作

我是习惯了我内心的向日葵

那种在简易公路边的向日葵

在灰尘中开花,低下头微笑

黑脸膛上白牙齿闪现

整整一夜的微风

或许能洗出金黄的清晨……

我目送着我心灵的乘客们远去

曾经金黄的清晨我低下头去

蒙尘的时光一一过去

谦卑把我取名为向日葵

▎杂技

无能为力不是因为他是男人

也不是因为他是卡车

后来一辆轿车开进了他的身体里

说得越快,车的速度越快

直至最后,他疼痛不已

生下一辆自行车。

叮呤,叮呤。

他和他的自行车

一转弯

已变成了独轮车

他划动的双臂像蝙蝠

又叫他的平衡术。

▎鸭舌帽

没有帽子的月亮总是被人升起

还照见了那木柄斧头

那已被砍伐的迷惘

那未被砍伐的畏惧

风中拾银币的人

铁轨上吃桔子的人

未名湖底看金星的人

如果他们一起唱起歌来,我们就会醒来。

没有帽子的月亮照着斧头

它的薄嘴唇,它的白牙齿

那呼叫的,那狂奔的,那叹息的树木

会一一回到纸中安息。

激流岛的泡沫被撞成了细雨

山海关的铁轨永远平行

没有帽子的月亮

总是被人升起在未名湖

还有好心人给它戴上了一顶鸭舌帽。

▎废纸们……

我的头脑中被谁扔满了废纸

白花花一片

像一场积雪

献给了一个爱雪的人

有人在大声的呼喊

也有人在轻轻地哭泣

我的头脑中被扔满了废纸

白花花一片

废纸们紧咬嘴唇

直到深夜,一团团废纸

在星空中缓缓松开了嘴唇----

哦,生活也叫败笔!

▎遍地是心灵的碎银……

遍地是心灵的碎银

月光是日子的灰烬

未燃尽的是对生活的热情

是孤独的塔影

它总不能使一群草俯首称臣

那是我唇边的一群草

我的沉默不是因为牙疼

月光是日子的灰烬

遍地是心灵的碎银……

▎一寸

整整十年了,我总是在某一张脸上

看见当年的广场已经变成苍老和疲惫的你

急匆匆的一闪而过——

犹如煤球厂老工人的黑手,整整十年了

被染黑的洗不净的生活

越来越像是你茫然的眼神

如此绝望又如此忠诚的活着

总是忽略了你,总是来不及叫你

总是把你当作低头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

没有车铃的嘎嘎作响的破自行车

如十年的岁月,怎么也拦不住

整整十年了,当年广场上篝火边的你

如今是褪色的广告纸一样到处被人讨厌被会之一笑

在商业大楼的俯视下,好象已经飞起来了

竟然又被出租车狠狠抛在

中年政府的大楼前——

只一瞬的惶惑,你说走进了我的蛀牙里

只一瞬的疼痛,你就轻而易举的变成了我

或者是压塑封面的身份证中

一寸的某人

▎蒙霜

当暮色涌来,公墓旁的

那棵树慢慢黑了下去

而在书房里,我和那些书

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

整整一夜,树枝们都在颤栗!

把封面上所有的灯打开

也不能让它们停止

我的左手

就这么扶住了固执的右手

爱,必须翻到下一页!

否则就得悲凉

否则就如树枝一样蒙霜

▎傍晚的风突然转向

没有奇迹可说

也没有失败可言

这个夏天说来就来

连同灵魂里的某些水潭

突然干涸

多像是刮了一整天西南暖风

在傍晚时突然转向

你所渴望的咖喱和菩提

全都不见了

这种小小的惩罚和恩赐

傍晚的风突然转向

▎被中断的树枝

必须改变看世界的方法了

平庸的生活里

懒惰的灵魂总这样命令肉体

可肉体那么苦累,那么疲惫

只好任凭路边的那些梧桐树枝

被夏天的园丁肆意砍伐了

那些中断了的梧桐树枝

总是不情愿地落在地上

一些手掌似的树叶

和我的手一样虫痕缕缕

再不要羡慕枝头上的喜剧

也不要相信

流着树汁的悲剧了

每个时刻都有许多这样的离别

在平庸的生活里

写日记和不写日记都一样

在一场暴雨到来之前

夏天的园丁得为那些商店的招牌

和危险的电线们

腾出位置

▎长夜

白天目睹过的一切总是不能说起

比如夹竹桃的花

开得那么肆意

却不是真正的桃花

比如这个长夜里

以泪洗面的人

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种多了夹竹桃

也不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天气预报

每天都有的预警

当然也不是他突然闻见了

夹竹桃的花香

长夜里,那些吸满尘土的夹竹桃总是在开

又总是在落

如同那些无人可亲的霓虹灯

沿着空旷的街道

浇灌它们孤儿似的哀伤

▎消失的浆果

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

我匆匆穿过那片杂树林

带动的风

也带落了一些成熟的浆果

打在我额头上的

仿佛是一些湿乎乎的鸟粪

但是芳香,温柔

比舌头上的谎言更加甜蜜

▎旱季

枯水的季节

多于洪水的季节

所以徒劳是永远的

恰如那个往湖里撒尿的男孩

他向上的弧线

还有被波澜吞噬的溅落

那些警位线的数字

现在也叫做徒劳

徒劳的还有湖中作为音乐喷泉

这些生着水锈的水管们

无奈地晒着太阳

如同像敬老院爷爷们的老阴茎

遗憾的,不遗憾的

一起去等待上苍的音乐

亦要等待悔过的雨季

在我疲倦的视线里

它们都是植在我头脑里的词语

写下徒劳,也写下无望

▎芳香也是罪过

如果词语能够控告修辞

如果水果店那只关了一夜的狸猫

能够控告那些水果们

新鲜或者腐烂的芳香

如果昨晚在猫的喊叫声中

写下的诗句

都能万古流芳

其实都是妄想和徒劳

恰如芳香也是罪过

▎北门槛……

悲伤说来就来,和说来就来的风一起

扑向背阴的北门槛

目睹门槛上的踏痕,悲伤说来就来

仿佛那个独目跪求的蓝衣香客

另一只眼睛紧闭

一行诗

也就是一行字

也等于一队行进的蚂蚁

悲伤说来就来

蚂蚁们要越过那背阴的北门槛

悲伤说来就来

这是书名,也是经文

▎小池塘

小池塘也是无法平静的

这一年的小池塘

盛满了星辰、垃圾

和一个读书人的悲伤与寂寞

那些悲伤,那些寂寞

和时常冒出又消失的气泡

不可信任……

惟一可以相信的

是那个溺水者的发言

小池塘也是无法平静的

▎落叶滚满山坡……

枝头光滑,时光无辜

来不及被风吹的落叶们

像沉默的果子

滚满了山坡的草丛

——仅仅是暂借啊

在这暂借的人间里

沉默是最好的赊帐

[扬子江诗刊]

大型原创汉语诗歌双月刊

读诗依然是富有魅力的行为

Readingpoemsisstillacharmingbehavior

长按







































治疗白癜风
兰州可以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转载请注明:http://www.mdongd.com/hbxzl/3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