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肾上线向各位伙伴们分享一段患病后的经历,这段经历来自于已故教师于娟博士。她的经历也让我想起遇到的那些许许多多上当受骗的肾友,虽然病不同,那些骗术也五花八门,但他们的说辞都很相近,让患者彻彻底底相信“医院治不了的病”,最终残酷的现实却是,让本已受尽疾病折磨的人付出各种各样更惨痛的代价。
对于各类疾病的科学宣传,正经的科普做得还太少太少。
可是,还要眼睁睁看到那些吸血鬼大量涌现,看到他们吸光那些相信他们的病人,最后一滴血吗?
哀叹,愤怒?
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注解:
于娟,上海复旦大学青年教师。年12月,31岁的于娟确诊患乳腺癌,在生与死的边缘,写下关于人生,关于疾病的经历和感悟。年,于娟辞世。
这篇截取自于娟日记《此生未完成》中章节。
我曾经一度犹豫是不是把下面的文字写下来,因为我将要写下来的经历,充分暴露了我和光头对医学科技的无知(注:光头,于娟对丈夫的昵称),对自我判断的偏执,对求生的贪欲,希望癌症一招搞定三月痊愈的偷懒。
然而,我想,若是不写出来分享给世人,那么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上当受骗,被谋财,被害命,会有更多的人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癌症,不是猛虎苛政,甚至不是日本地震,而是人心,识破人心惊破胆的人心。
我在J医院认识了很多病友。人与人若有共同点,会彼此吸引得很快,人与人若有共同病症,会彼此怜惜理解得很快。所以,我在J医院半年结交的病友,情分不比和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哥们姐们浅。
其中有一个刘姐姐。
刘姐和张哥曾经一度也是J医院22楼的著名人物。这对小夫妻的著名更多来自于张哥,一个和光头同年的胖娃娃脸小伙子。他们是常州人,酒店厨师和餐厅招待员的爱情故事。
刘姐一病四年,巨大的经济压力,活生生把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二级厨师,逼成了一个高素质高科技的纳米吸波材料企业家。由此可见,有人能把灾难变成转机,有人会把转机变成灾难。
我和刘姐年纪相仿,同病相怜的苦命姐妹,张哥和光头同年,名副其实的难兄难弟。我们都各有一个儿子,儿子15个月的时候,刘姐查出乳腺癌,而土豆14个月我一病不起(注:土豆,于娟对儿子的昵称)。太多相似,让我们两个家庭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彼此加油。
然后出现了一个此番故事的关键人物,刘姐妈妈的同事陈病友,此番事件里,她一直为自己化名陈圆圆。
陈圆圆是个非常有故事的人,乳腺癌晚期患者。然而这些故事我们都不关心,我们关心的是她确确实实是个乳腺癌晚期病人,五年前癌细胞到处转移,可是,她医好了,现在活得像个正常人。刘妈妈亲历,因此刘妈妈求她给条明路。
陈圆圆说,我是杨神医看好的,现在我和他一起行医看病。你让女儿赶紧来,有病友一起最好,相互照应,心里也有底数。
光头接了电话,推了所有的事情,大热天连件替换衣服都没带就火速赶往常州。
杨神医称自己得过淋巴癌,自己把自己医好了,然后他的治病理念是:饥饿疗法加中医治疗。
他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控制病人饮食,只能吃葡萄芋艿,切断癌细胞供给的营养,然后中医杀灭。他的中药,养肝开始,从血液里根治癌细胞,非但肿瘤可以消失,就是血液里也决不让癌细胞有残留,所以经他治疗的病人绝不复发,绝不转移。
我们信了,确切的说,光头信了。人但凡有欲望,就会辨识不清真相,就会误判,就会被骗。哪怕这种欲望,仅仅是求生。
现在回想,存在就是合理的。
之所有世上有一帮专门骗取病人钱财的骗子完全合乎逻辑:没人对此有患病经验,没人对此有充足的准备和了解。即便手法再过低俗的骗子,稍微有所准备个几日,骗骗毫无经验的病人和家属那绝对是如同囊中取物。
病急乱投医是古语,是病急之后很难绕开的传统骗局故事。更何况,有时候很多骗局是很多人合伙精心设计的一场连环计。
话说杨神医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常州人,长脸颊,戴茶色眼镜,微微秃顶,事后得知他仅仅是一个什么厂子或者学校的校医,还不干很多年了,所以,没有行医执照。初见他,我心里很是嘀咕,本能反应真的不敢也不想相信他。然而大势所趋只能就范:毕竟,就像刘妈妈说的,我们这种病,医院有办法,化疗能做得好,就不会是绝症了。
杨神医很是神奇,听了我的病情告诉光头,必须马上由他治病,再拖病情延误他就不接手了。他建议把我们到黄山一个村落去治病,那里山好水好空气好有利病情调理,同时他说,如果去黄山,我保证三个月根治,如果不去黄山,在上海吃我的药也可以,我估计只能保证你5年不复发。
如果都决计十五万左右的花费去治病了,那么我没有理由留在上海治病,一番生活两番做,为啥留给他一个五年后复发的机会呢?我心一横牙一咬,我去黄山。
我玩命拼命地想活下来,就像刘姐姐、金伯伯一样。然而,他们不如我幸运,因为他们拼命上黄山活命的结果是下了黄泉。
此次去黄山治病的三个人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据我所知看到我们去黄山求医尾随而去的人家也统统是人财两空的下场。
刘姐姐早我五天进山进了治疗。杨神医给我们的方略是禁止吃任何食物,除了芋艿和葡萄。他专门派一个叫做李忽悠的人负责我们的饮食药物。
李忽悠称他是2年前的胃癌患者,杨神医帮他医治痊愈,为了报恩来帮杨神医治病救人的。我们长期观察这位得了胃癌的李忽悠先生,发现他每顿吃三碗米饭,能一个人扛着大冰箱在村民间搬家,而且还时不时在村里偷个南瓜啥的。不说胃口体力,这远非一个得过重病经历过生死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在黄山经历了一场电视剧。但是下面我写的不是电视剧,我写的是人间真正真实的悲剧。
我们的食物药费是一个月3.5万,但是只能吃芋艿和葡萄。芋艿是很差很差发黄发芽了的芋艿,葡萄是很差很差脱落吊串的葡萄。金伯伯的女儿金子姐姐,曾经因为李忽悠只给我们不新鲜的葡萄,而把新鲜葡萄一直放在冰箱里不拿出来和他数番争吵。而我和刘姐姐选择沉默,我们开始自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从山下运来新鲜的葡萄芋艿然后共享。
张哥来黄山探病,一个人拖了60斤芋艿上山,光头一个人上山背得都是各种品种葡萄。
没有人知道一个做过10次化疗的人两个月内不吃一颗米一粒油,而仅仅吃芋艿葡萄的感受。
我唯一能说出来的感受是,我现在看到芋艿葡萄二字都会从体内深处开始反胃呕吐。杨神医告诫说,如果乱吃八吃,哪怕吃一口其他东西,也是功亏一篑。
事后我曾经一度推断,或许杨神医就是赌我们死活熬不过去,肯定会吃其他东西。因为他起初说20天以后可以吃其他果蔬,20天的时候说还要再坚持20天才吃其他果蔬,40天的时候说,你们病情不一样还要坚持20天。一直等到刘姐死去,杨神医消失,我们仍在只能吃葡萄和芋艿的阶段。
黄山的白云深处,一派田园风光。那个村落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山清水秀民风朴实。杨神医选择到那里养病有道理的。不过,风景秀丽到底不能当饭吃,现在若谁告诉什么秀色可餐我肯定要跟他急眼:无论风景再好,帅哥靓女再好,人若是不吃饭,饿到最后只有两眼发黑,除了黑就是黑,还有啥颜色能看到?
话说许多骗局都是真假参半,若没有一丝半点的真实,那么很少人会真正走到最终的受骗结局。
断食的最初几天,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反映,而且精神似乎越来越好,可以走几百米的山路去看小瀑布和溪水里小鱼。
而且金伯伯和刘姐姐可以触摸到的实体瘤的确开始有些松软,一行同治病的病人家属齐声叫好,相互鼓劲:这下我们是找到活路了!大家都盯着刘姐姐的胳膊盯着金伯伯的腋下,是的,那个肿瘤的确松胯胯的,却从来没人意识到,我们整个人都是松垮垮的了。
此后的日子,金伯伯、刘姐姐和我开始呕吐,吐啊吐,杨神医当时安顿好我们就赶往上海无锡常州云游行医,陈病友亦要行医和安抚病人也离开了黄山,留下的李忽悠不懂四六,于是杨医生说,对的对的,就要这样吐,这样有反映证明药物有效,是好事呀!
过了几天,金伯伯、刘姐姐和我开始吐白沫,哇啦哇啦的吐,因为不吃东西,吐出来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光头当时不在身边,听说此事上网查资料,说长期服用中药的人胃部受损会有此类反应。而李忽悠告诉我们,杨神医说这是癌细胞,好事好事呀!
再过几天,金伯伯和刘姐姐开始咳血。李忽悠恭喜他们,很好很好呀!这是体内的残血。而我没有动静,我不吐血,急死了我了,怎么不咳血啊怎么不咳血?
神医貌似很崇拜我,他可能真没见过我那么有定力的人,我每日喂土豆,用嘴唇试冷热,无论再饿,美味珍馐鼻下嘴上过来过去,我可以一口不吃,两个月。
一口不吃其他东西,而吃东西只能吃让胃更酸更涨的芋艿葡萄,是一种酷刑,我和光头的短信出现了我要背着小镰刀夜袭房屋后的猪圈、看到山路旁黑猪想趴下去连毛生咬大黑猪诸如此类的愿望。然而现实是,我能一口不吃任何东西。我的坚持和定力导致他把开禁吃其他果蔬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我倒下,直到刘姐姐死,直到他消失。
约莫一个月左右,刘姐姐开始气喘了,我也开始有了相似反映。原本能去山涧小溪边的我居然走不到村里,乃至下不了二楼,出不来院子。土豆自然已经无心照顾,索性让光头国庆节接了回去。土豆一走,我不知道怎么的,死活撑不起来下不了床了。
人家说精神支柱精神支柱,那一刻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精神支柱是那么的真实的存在着。
刘姐姐最先不行了,她开始出现不能喘气,不能躺平睡觉的症状。紧接着我不行了,我彻夜胃痛肠痛不能忍受。病前我没吃过苦也没有受过罪,但是这不代表我不能吃苦不能受罪。我很少很少说,哪种疼痛我不能忍受。但是在黄山的那种胃痛肠痛彻夜不能闭眼,两张标准床并起来满房间打滚的痛,真的真的不能忍受。
然而,黄山深处美景多多,缺医少药,止痛片都没有。
只有一个目光空洞毫无表情的李忽悠。杨神医要云游去上海无锡常州妙手回春去治疗其他癌症病人,陈病友要到处宣扬佛教善念同时治病救人开方下药。我交过他们的第一期治疗费了,我的死活,不重要。
我熬到凌晨四点给光头电话,光头疯打杨神医电话,统统接通,统统不接。第二天八九点他接电话了,他说,我配点草药给你吧。然后来了一个钟善人。
昨夜和父母夜谈。父母恳建不要在网上讲杨神医等人的真名实姓。本分老实的他们有他们的认识,事情已经过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我和父母观点相同,路上无意踩到了狗屎,我一般选择绕路走过,选择鲁迅叔叔的做派,绕路走开,头也不回,一个蔑视的眼神也不给他,而不是说,恶狠狠往狗屎上跺上几脚。这次,我同样没有选择去踩狗屎,我只是回头了,撑拄着被现世利欲熏食侵蚀的正义做拐棍,撑着满目疮痍的癌痛病体,声嘶力竭告诉过往行人,同志们啊,这是狗屎,看似黄金形如救命稻草的狗屎,千万绕开,不要学我。
我没有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因为,我书写事实,可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次伸张正义的事。
我只是希望这个世间多点阳光,让这个世界不至于让我太失望。
钟善人是个保养很好六十开外的男人,慈眉善目,面容慈善,颈有观音腕有佛珠,大背头,发际很高,有秃顶之势。恰逢国庆,李忽悠回常州去吃外甥的喜酒,钟善人代他熬药煎芋艿。钟善人是个学佛的人,我们很喜欢他,毕竟我们不再吃发黄的芋艿不新鲜的葡萄。他还带着我妈和刘妈妈择时上香凌晨四点起来爬山路去拜菩萨,真正的好心善意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宁可相信他不知情,宁可相信他也是被骗的,宁可相信他从没有骗人诳语。
我也宁可相信陈病友没有骗我们。毕竟她是我曾经的病友。我和刘姐姐都在渡一条河,寒冷刺骨水流湍急,她是淌过这条河的前人,我们在几近没顶的刺骨河水里恳请已经在河对岸的她伸手拉一把,哪怕不拉,给指引条明路也是好的。
我也宁可相信杨神医,相信他的确有着三十多年专研的秘方,相信他的中药,犹如能让我在最初几天不再疼痛的止痛妙方一样,可以治愈我的癌症。他也是个面容慈祥的人,我宁可相信他对癌症良方的秘而不宣却如他所说是迫不得已,因为关系几千万个治疗癌症为生的医疗工作者的饭碗。
虽然我最终知道了那是个骗局,但是我内心深处,更多更多希望他们始终怀着善愿帮我们治病,只是偶尔失手才不能达到最终所愿。无非,这个偶尔失手的概率太高,我知道的接受治疗的人,五人死四,和我一起朝夕接受治疗的人,三人死二。现在写这个文字的人,是仅存的那一个一。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中国文字真是博大精深,熬这个字再确切不过,熬:把你放到铁锅里用水炖,锅下是熊熊烈火,等到水都熬干了,你还在干熬。为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恕我不能回头看,更没有能力写成文字。
熬过了第一个月,杨神医认为我们病情特殊,仍不许开禁吃葡萄和芋艿之外的东西。刘姐姐开始吐血,慢慢不能下楼来,我还好,开始仍能满院子追满院子撵鸭子的土豆。然而土豆一走,我全线坍塌卧床不起。我也开始咳嗽吐白泡泡。我们相信了这是神奇中药的特殊反映,撑过去就好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死亡。
原本我就不能吃其他东西,到后来,我根本喝水都在往外吐。我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活动。平躺脉搏左右,动一动,脉搏.这个数字是平时跑完米的气喘吁吁心跳,但是我维持这样的心跳,日以继夜两个多月,人肉做的心脏就是个机器马达,这个数字也是惊人的。其次,我不能喘息,正常人喘气,一分钟19下,我一分钟39下,还觉得没有氧气。呼吸方面,我就是一条仍在岸上的鱼。
记得那是10月21号。
早晨,山间阳光明媚,光头的手机收到一个消息,看消息的时候,光头的表情微微一振,旋即收了手机没有说话。他很平静,但那一丝的异样表情在相处15年的了解基础上,就像一只跳蚤摆在显微镜下的观测台。我少有地问他“什么事?”
光头沉默纠结了片刻,说“刘姐姐没了。”
我那时已经被钟善人陈病友李忽悠杨神医车轮洗脑洗傻了,仍然执迷不悟问“是刘姐姐人没有了,还是癌细胞没有了?”
疑惑里我接过手机,看到了张哥的短信“赵哥,刘*没了,你们赶紧下山治病,刘的事先不要告诉于博士。”
我问光头“张哥不让你告诉,你还告诉我了?”
光头说“张哥不了解你,你应该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
是的,我有这个承受能力。将近一年的生死折磨,数次与死亡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之后,我已不知不觉像入定老僧,死亡话题,就像大学卧谈会的爱情话题一样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主角是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光头认为我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
只是,刘姐姐崩于前,相较于泰山崩于前,还是前者更让我有震动。
我倚在墙上,这面墙的背后就是刘姐姐的房间。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治疗一起聊天,一起挨饿一起被洗脑。她比我早五天进入饥饿疗法,我和她所有的病症反映一模一样,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想去难过刘姐姐的死,我当时所有的心力所有的念想都是:接下来那个人,可能是我了。
光头背我下楼呼吸新鲜空气,李忽悠晃晃悠悠腆着脸来催我交治疗费,声言他们非常不易,我的药很贵很贵,3.5万一个月的费用已经很快用完了,这样拖着很不好,要赶紧交钱。我无言微笑看着他那张微胖的脸居高临下的神情,淡淡的说“老李,钱的帐都好算,不过刘姐姐的人命怎么算?”
“啊,什么?我知道她不听我们的,医院去了,去医院肯定是死路一条啊!”
李忽悠突然激愤起来,一张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紫,捶胸顿足表示惋惜“死啊,啊,真的死了啊?诺,我得了胃癌不是杨神医的中药现在好好的啊,他们西医肯定要整死人的,收完你的钱整死人不偿命啊!”
我不由笑出声来“老李,你好像有个让你骄傲的儿子,医院做肿瘤医生的吧?”
老李立马噤声,不知所措眼神很空洞得看着我,我相信自己变幻出樱木花道可以杀死人的眼神,静静地说“刘姐姐怎么死的,我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的是,张哥不是我们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
李忽悠突然狰狞起来,却对着一直微笑缓慢讲话的我,没有办法发泄,着急慌慌的说有事,扭头就走。刚出院门,院墙后传出来他叽叽嘎嘎打电话报告刘姐姐死去的声音。他是常州人,我和刘姐姐朝夕相处那么多时间,常州话可以听得几分,他在说“不行了,刘死了,于(娟)我看也快了,我还是早点跑。。。。。。”
我第二天等到了来接我的车子,回了上海。据说李忽悠也在那日企图逃窜下山,但因为赊欠村民很多钱没付,被村民团团围住,直至打了电话叫来同伙付清欠款方才脱身。
从此,钟善人杨神医陈病友李忽悠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终于相信了,原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把一把年纪活到狗的身上。人生在世都不容易,选择打砸骗抢不要自己此番投胎为人的那套人心肚肠,不要投胎为人的那张人脸,是个人的选择。只是,去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你已经为人父母,你的子女,终究要脚踏黄土头顶青天,他们要以人的样子活在人世间。
原本上黄山是为了求生,没有想到险些下了黄泉赴死。从黄山回来,癌细胞已经多发转移,沁肺入肝,整副骨架惨不忍睹。
这怪不得别人,只能说我自己不辨真伪。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活着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回到上海就是一场全民动员的只争朝夕强命救命保命赛。然而黄山一事并未完结。
光头和张哥在漫长的治病救妻岁月里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刘姐姐去了并不代表他俩难兄难弟的情谊尽了。在我回上海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哥隔日一个电话询问病情,支援灵芝,某种意义上他转嫁了某种惯性在我身上。
与其说光头是个贤夫,不如说张哥是个模范丈夫,不说每日的病榻相伴,就说他一个在常州的厨子,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高科技吸波材料企业家,硬生生扛下百十万的治疗费,就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我常和光头打趣,我一定要把他像张哥那样从负债穷光蛋逼成百万富翁才算完成历史使命,才能放心我儿子爹妈的将来好安心能翘辫子,光头嘿嘿一笑说他宁可一辈子负债穷光蛋,也不要我放这个心。
两个月后我病情稳定,张哥问我:“于博士,黄山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没有怎么看。从来多管闲事喜欢打抱不平的我第一次对骗局没有任何看法。就像我说过的,踩了狗屎是自己失误,但是回头跺狗屎实在不是我想干的,何况我现在只是病情稳定,一个闪失很难保命。
张哥接下来说“我也不想踩狗屎,但是老婆火化那天,我儿子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是被那两个坏蛋饿死的,不是外婆说的病死的,你一定要查清楚,让警察把他们抓起来”,张哥的儿子六岁,张哥说他六岁的儿子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
张哥说,每次祭刘姐的时候,孩子总是要求把米饭盛得很满很满,孩子一直说妈妈是饿死的。去上坟,儿子总要嘱咐爸爸买一碗老坛酸辣牛肉面,因为在黄山的时候,孩子饿了,妈妈给他泡了一碗老坛酸辣牛肉面,妈妈特别想吃,吃了一口,想起李忽悠的千万叮嘱,生怕破坏中药药效,又吐了出来,孩子说,如果妈妈当时吃了牛肉面就不会饿死了。
张哥说,医院的前一天,实在没有任何气力,家人请示了杨神医,给她煮了一碗米汤。然而两个月的不吃不喝让她的胃千疮百孔丝毫没有胃口,刘姐想吃点腐乳,家人不敢违背了杨神医的谆谆教导,只滴了三滴腐乳汁勉强吃下。刘姐和他在R医院讨论黄山之行,刘姐说,万一这是骗局,骗钱就算了,但是这两个月的不能吃饭太受罪了太受罪了,如果是骗子,一定要抓他。
我几经陷入沉默,不懂张哥为啥对我说这些话。张哥忍了几次,说,于博士,报案这件事我孤掌难鸣没有胜算,我老婆去世的第二天,我岳母就非常神速地销毁了她所有的病历资料,她一口咬定我老婆是病死的,不许告官司。
我反复咀嚼张哥的话,长达一个月之久。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是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病虫子?在黄山的时候,陈建平和刘妈妈在院里聊天我时不时听到她在常州的强大实力,常州党校她玩得转,两次婚姻给她带来巨大的社会关系网,她在北京也有表哥做领导,所以她办得鞭炮厂炸死了人都能搞定。
钟善人自我介绍说开煤矿若干十年,后来在常州人大做接待处处长。不过,张哥揭穿了这句谎言,因为他是国宴厨师,政府管吃喝的头头脑脑他应该都认识,还真不认识钟善人。
我向来是个对权贵不太感冒的人,当时不太在意,不会加入此类对话,更不会去刻意记得什么。但是我一直在衡量,我是不是要去压一压常州的地头蛇,隔着上海常州的遥远距离,以我朝不保夕的病体。我是要安心养病养神,不去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不要招惹更多的烦心让原本已经超负荷运转不堪重负的家庭家人再一次经历不知名的邪恶势力带给我们家的暴风骤雨。我被骗了,我也认了。我只怪自己傻。
有趣的是,我癌症多发转移,癌细胞浸坏了身体很多奇怪,却没有让我坏良心。
为啥有些人身体部件都是健康的,却唯独坏了良心。是否协助张哥报案的选择让我始终夜不能寐,因为始终记得我硕士导师陈老师的一句话,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脊梁。
于是我挺着被癌细胞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脊梁,挺着不能支持自身体重已经造成压缩性骨折不得不驼背的脊梁,决定去做社会的脊梁。我不知道是否明智,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正确。我做了第二原告,因为所有的当事人里,只有我还活着,只有我还能说话。
这个案子在常州公安局永红派出所很久很久了,前几天才来了个小朱警官取证,据说已经进入案件阶段调查,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程序到底要走多久,也许陈病友李忽悠钟善人杨神医真的有能力让这个案子走到失去时效,走到我永远闭嘴不能作证。
周国平为于娟《此生未完成》的序言:
我是在读这部遗稿时才知道于娟的,离她去世不过数日。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妇,拥有留洋经历和博士学位的复旦大学青年教师,在与晚期癌症抗争一年四个月之后,终于撒手人寰。也许这样的悲剧亦属寻常,不寻常的是,在病痛和治疗的摧残下,她仍能写下如此灵动的文字,面对步步紧逼的死神依然谈笑自若。我感到的不只是钦佩和感动,更是喜欢,这个小女子实在可爱,在她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躯体里,仍蕴藏着多么活泼的生命力。
于娟是可爱的,她的可爱由来已久,我只举一个小例子。那是她在复旦读博士生的时候,一次泡吧,因为有人打群架,她被误抓进了警察局。下面是她回忆的当时情景——
“警察开始问话写口供,问到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复旦学生,他问几年级,我说博一。然后警察怒了,说我故意耍酒疯不配合。我那天的穿戴是一个亮片背心,一条极端短的热裤,一双亮银高跟鞋,除了没有化妆,和小阿飞无异。小警察鄙视的眼神点燃了我体内残存的那点子酒精,我忽的一声站起来说:‘复旦的怎么了,读博士怎么了,上了复旦读了博士非得穿得人模狗样不能泡吧啦?’”
她的性格真是阳光。多年后,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这阳光依然灿烂,我也只举一个小例子。在确诊乳腺癌之后,一个男性亲戚只知她得了重病,发来短信说:“如果需要骨髓、肾脏器官什么的,我来捐!”丈夫念给她听,她哈哈大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当然,在这生死关口,于娟不可能只是傻乐,她对人生有深刻的反思。和今日别的青年教师一样,她也面临着双重压力,一是体制内的职称升迁,二是现实生活中的买房买车,并且似乎不得不为此奋斗。现在她认识到—“我曾经的野心是两三年搞个副教授来做做,于是开始玩命想发文章搞课题,虽然对实现副教授的目标后该干什么,我非常茫然。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事情拼了命扑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个傻子干的傻事。得了病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死死生生之后,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闲事淡事,我不再有对手,不再有敌人,我也不再关心谁比谁强,课题也好、任务也罢,暂且放着。世间的一切,隔岸看花、风淡云清。”
“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我相信,如果于娟能活下来,她的人生一定会和以前不同,更加超脱也更加本真。她的这些体悟,现在只成了留给同代人的一份遗产。一次化疗结束后,于娟回到家里,刚十九个月的儿子土豆趴在她的膝盖上,奶声奶气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她流着泪想: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孩子变成了草。
她还写道:“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愿意的。”还有那个也是青年学者的丈夫光头,天天为全身骨头坏死、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擦屁股,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求老天让你活着让我这样擦五十年屁股”。多么可爱的一家子!于娟多么爱她的孩子和丈夫,多么爱生命,她不想死,她决不放弃,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不想从文学角度来评论这部书稿,虽然读者从我引用的片断可以清楚地看到,于娟的文字多么率真、质朴、生动。文学已经不重要,我在这里引用这些片断,只因为它们能比我的任何言说更好地勾勒出于娟的优美个性和聪慧悟性。上苍怎么忍心把这么可怕的灾难降于这个可爱的女子、这个可爱的家庭啊。
呜呼,苍天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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