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也有过被从既有社会结构里甩出来的经验。文革时候的文人,就是民国时候的武人。按照以前的活法,那是活不成了。新的活法是什么?不知道。当一种文化和尊严已经丧失了,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文/资深媒体人雷晓宇
且不说陈凯歌的《道士下山》拍得怎么样,但他欣赏徐浩峰的作品,我一点也不意外。徐皓峰的小说,主题无非就是这个:在一个已经没有尊严的时代,一群人如何强留一点尊严的故事。武人文写,浇的是自己心中的块垒。民国乱世,一群武林中人被从既有的社会结构里甩出来了,想活下去,要么依附军阀政权,要么刀背藏身,离地半尺,甚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学体育老师。这样就一定能活吗?不见得。
陈凯歌也有过被从既有社会结构里甩出来的经验。文革时候的文人,就是民国时候的武人。按照以前的活法,那是活不成了。新的活法是什么?不知道。当一种文化和尊严已经丧失了,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当年,陈凯歌还小,并未感觉有多么痛苦,可是记忆进入一个人的潜意识,毫无疑问影响了他成年之后的精神结构。
书中专门有一章,讲他在文革时期耳闻目睹的死亡。这个少年好似站在河流边,看着尸体顺流漂浮,景象如此可怖,他却无处可去。其中最叫我震撼的,是他在老舍自沉的当天下午,曾经在太平湖公园偶遇这个绝望的人。
“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认出,只觉这老人有些怪,腿微跛,所以走得很慢;衣服很干净,脸肿着,没有戴眼镜,手中确实握着后来人们提到的那卷纸。他没有理会我们,眼神看上去像在构思,慢慢走远了。这时朋友才说,这不是老舍吗?我说,是吗?不像。”
多年之后,陈凯歌回忆这段缘分,这么写:老舍入世过深,名实俱佳,纠结不已。
说句陈导不见得爱听的,如今,您又未见得不是如此。
陈导的巅峰时刻还是在年。如今重看《霸王别姬》,还是觉得,真是牛啊,没毛病,杰出的现实主义悲剧。有了这部戏,该着陈导牛逼好多年。尤其电影结尾,蝶衣在灰烬中控诉的一场戏,活生生是少年凯歌灵魂附体。相信,多年之后,陈导本人再看这段戏,一定是又得意,又沉痛。得意是在于,所有的铺垫酝酿都在此刻真相大白。沉痛是在于,理应和解的一段父子关系,可惜陈怀恺先生已经不在了。
陈凯歌是相当骄傲的人。世家出身,小时候他是住西四护国寺的。在理想主义的80年代,陈凯歌是和北岛食指一起混的。到了纽约,相与的也是陈丹青谭盾李安。他本来就有智力优越感,再加上《霸王别姬》,好像一根火柴,砰的一声,把火炬点燃了。
我私下跟电影圈的朋友打听过,为什么年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好电影。答案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电影局有位特别开明的领导。
时代变了。从知识崇拜、艺术崇拜,迅速进入了互联网和屌丝文化的语境里。陈凯歌几乎是第一个遭遇尴尬的人。当年,《无极》被人恶搞,他的愤怒和耿耿于怀,令人记忆犹新。他不是小气。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活法和尊严的丧失。就像老舍一样。
面对时代的变化,陈凯歌的选择和谁都不一样。他没有和张艺谋那样,千变万化,左右逢源,成为一时之选。他也不像他的同学田壮壮,干脆再也不拍电影,只躲进大学潜心教书,寄望于下一代。他只是一部接一部地拍戏,一次又一次地不温不火。他还是大师,任何人面对面都要给几分面子。但有的时候,我看他在《康熙来了》上讲自己跟老婆的琐碎,觉得难受。我难受,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也难受。有一回,田壮壮就跟彭晓莲说,我们当年那批人啊,凯歌是最傲的,可我看他为了宣传电影,也上综艺节目了,他怎么能受得了啊。
道士下了山,可陈导已经在半山腰待了好多年了。我现在想起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十分钟年华老去》里面,冯远征站在一片废墟上眺望远方的样子。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