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放一放历史,说点儿别的吧。
农历,年腊月廿九日黄昏,亚洲东部、太平洋西侧的中国,缓缓进入夜半球。按照公元纪年法,早在33天前,人类就进入到了新的一年,但中国人认为,过了今夜的最后一秒钟,新的一年才正式开始。
夜幕降临之前,中国中部某省,南端一角的大山里,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走在悄无人声又坑坑洼洼的大路上,不时望向远处。他要去找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去邻村买年货,迟迟未归,母亲有些焦急,让他出来找找。
这个少年就是我。
对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后来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问我,小孩儿,去哪里?我带你。暮色朦胧,不太能看清他的脸,想起读过的刑侦故事里的人贩子,我有些害怕,壮着胆子说,我去找我爸。他说,你爸是谁呀?我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他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过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骑自行车的人影,我大声喊了一声爸,飞快地迎了上去——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爸。很幸运,真的是。
父亲载着我一起回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从岔路走了。父亲问我那人说话什么口音,但我当时太紧张,早就忘了那人说话的腔调,他究竟是某个好心人,只是想载我一程,还是别有用心呢?如今我也搞不清楚,但在年即将到来之前,这件事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难以磨灭的路标。
那个时代还没有流量造假,鸡再怎么包装也不会太美,歌手能不能走红取决于人民群众喜不喜欢,好歌手登上了顶级宣传平台,大红大紫自然是水到渠成。所以,登上年春晚的任贤齐火了,因为那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寒假开学以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已经开始售卖任贤齐的贴纸,音像店里,任贤齐的磁带总是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课堂上,很多人悄悄抄写任贤齐的歌词,歌词本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画。一封封蠢萌的情书里,任贤齐的歌词也不会缺席。受人之托,我给许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女生写过情书,只要雇主答应给我找一本课外书。
我看过一本说厦门远华走私案的书,格调低,没品位,粗制滥造,许多年后,这类书被称为“地摊读物”,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印在纸上的东西就是货真价实的事实,它让我知道,在中国,一个叫厦门的地方,发生了一件轰动国际的事,十几个人被判处死刑。拜课外书所赐,我还知道,在遥远的俄罗斯,一艘名叫库尔斯克的潜艇沉没了,艇上所有的人都在黑暗而冰冷的海水里淹死了,这给我的感觉是恐怖,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渐渐沉往海底。
除此之外,我不记得年还发生过什么。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搜索了一下年的大事记,看到年福利分房时代结束,建设部和央行两次提到住房置业。我觉得,在年的洪流里翻滚的沙子,应该没有谁能意识到它们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记得,十几年以后,《夏洛特烦恼》上映,看到夏洛告诉傻子大春多买几套房子的时候,许多人笑了。我想,那一笑不是因为开心。
年,21世纪正式开场。
政治课上,老师告诉我们,神舟二号飞到了宇宙里;由26国发起的一个经济论坛,在海南一个叫博鳌的地方成立了。
浩瀚无垠的宇宙,一碧万顷的大海,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两个很有史诗气质的画面。好多次,下了晚自习,打着手电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看夜空,我总是幻想能看到神舟二号。坐宇宙飞船我是不敢想的,有生之年能坐一次飞机我觉得就足够了。
现实生活中缺乏变化,一切像设定好的程序,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从小到大,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但政治老师所说的话让我觉得,中国正在奔跑,只是我生活的地方耳聋眼花,还在懒洋洋地打鼾。
那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南海上空一架飞机坠入大海,五一放假之前,学校举办了一次游行,在各班班主任的带领下,我们每个人拿着一面自制的小红旗,绕着坑坑洼洼的大街走了一圈。那天下着小雨,天气阴冷,我的口号喊得也不是很响亮,我知道是美国做得不对,但是对那个陌生而强悍的国家,我没有怒气,只是觉得恐惧,它太霸道了,我害怕它的飞机飞到我家上空。
这一年的六月,亚太经合组织会议在上海举办,我不看新闻,不知道当时发生过这件事,也没听大人说起过,直到后来它成为中考考点,我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
七月,中国申奥成功,新闻里播放了好几天,大人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只是说说而已,好像谈家长里短,并没有激动、兴奋之类的感情,作为一个从小就不喜欢体育运动的豆芽菜,我也不觉得这跟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不过我知道这对中国是个挺大的好事。
秋初开学,《情深深雨蒙蒙》成为学校里最火爆的话题,男生女生总是拿剧中人物自比,我试着看了几集,感觉很幼稚,几个演员拿腔捏调,动不动就大嚎大叫,鼻涕眼泪。学校门口有一个租书的,琼瑶的书之前我看过很多,我感觉她的作品里,只有《我的故事》和《剪不断的乡愁》是好作品,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真诚,其他的小说,都很飘。
我有一个大我十几岁的表姐,有一回她跟一个坏小子——后来成了我的表姐夫——在一起腻歪,当着我的面说暧昧的话,以为我是个毛孩子,听不懂,其实我能懂一些,可也不是完全明白。聊着聊着,那个坏小子古古怪怪地笑着说,你知道世上什么最甜吗?我表姐的脸一下就红了。这时候我姨进了院子,对我表姐说,还没喂猪吧?先喂猪去。
你瞧,这才是真实的爱情。在我熟悉的生活里,大家都在干活,种庄稼、挖煤、烧石灰、采矿,我从来没有见过琼瑶小说里那种整天啥也不干,只忙着谈恋爱的人。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即使金庸写的是虚构的世界,也让人感觉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琼瑶的小说就差点儿意思。就好比说追我表姐的那个坏小子,要说他抱打不平,跟谁打了一架,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要说他天天啥也不干,就会谈恋爱,我相信他爹妈一定会把他打出家门。
十月,张学良在夏威夷去世。知道张学良的人太多了,所以这在我们当地是个大新闻,上了岁数的人很喜欢说他。我看过几本说张学良的书,但我以为他早就去世了,不曾想他竟然活了一百多岁,我也不明白,一个爱国的将军为什么会老逝在美国,而不是故乡。
冬天,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还是政治课上知道的,那也是我对年最后的记忆。
年。搜索那一年的大事记,当年的中国发生的大事有一百多个,但我只对三件事有印象。
第一件事是刘晓庆偷税漏税,电视上、报纸上都在说,颇有些游街示众的味道,老师在课堂上惊讶地说,偷漏的那些钱如果拿到县城,可以买下一条商业街,子孙后代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吃利息就够了。许多年后,范冰冰也闹过一次相同的事,但是与范冰冰相比,刘晓庆偷漏的那点儿钱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而且,范冰冰的事也没有引起那么大的风波,网上只是闹腾了几天就没什么事了。不知道这是因为时代变了,人们对这种事的态度宽容了,还是因为别的,但我保证,刘晓庆犯事的那些钱,现在拿到我们县城,买一条商业街肯定不够,范冰冰再买两条也绰绰有余。
第二件事是陈水扁大放嘴炮,两岸关系一度紧张。政治老师发给了我们一份备考资料,三番五次告诉我们,不管能不能理解,知识点一定要背下来,中考一定会考到。
政治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二十多岁,走出校门不久,脾气不好,经常打人,拳打脚踢扇耳光。那时候体罚是允许的,家长对体罚也有一种怪异的认同,经常对老师说,孩子不听话就打,想咋收拾就咋收拾。我成绩一般,但胆小,从不惹是生非,没有挨过揍,很多同学痛恨他,但我对他却有一丝喜欢,因为他喜欢谈时事,是我了解外界的一个人形接收器。
第三件事张艺谋的《英雄》上映。我们那里没有电影院,几年之后我才看到这部电影,当时知道《英雄》,是因为快过年的时候,忘记了哪个亲戚送来了一块猪肉,裹在一张报纸里,半个版说的都是张艺谋和他的《英雄》。
那个年代,我们那里的人对“国家”这个词有一种囫囵的观念。比如说哪里建了一座水坝,大家就说,那是国家建的;哪里盖了一座厂房,不用想,国家盖的;油酥饼一块钱四个变成了三个,国家让涨的价;看个电视剧,肯定是国家拍的;哪个演员不错,指定是国家培养的;电视机看了几年也买毛病,国家造的东西真结实;新买的摩托车骑了几天出毛病,也是因为国家造的东西不结实......国家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锅不背,人们似乎却又离国家很遥远,只要国家大事与自己无关,人们就没有去关心它的兴趣。裹猪肉的报纸像一个小小的天窗,它让我知道,《英雄》是一个叫张艺谋的人拍的,而不是“囫囵”的国家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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