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书店·深读
精神的复调音乐:被《小时代》遮蔽的青春文学
◎乔焕江
▲法国摄影师马塞尔-博维斯作品没有哪个行当比文学更不务正业了。更通俗一点的说法是,文学常常是多么的不“着调”。这个不“着调”,是说文学在很多时候总是显得很不合时宜,它似乎从来不会按照流行的调子哼唱与时俱进的颂歌,而是自有节拍和韵律。文学时常在表面的风光无限之外独辟蹊径,有时候它渐行渐远、越走越深、离开人们的视线,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会疯疯癫癫地突然出现,把一个奇异而精彩的世界打开在我们面前;它又不时把人们早已习惯的周遭肢解得七零八碎,但没准儿它就在这庸常的空间寻绎出别样的生存韵致。 这独特的节拍和韵律从哪里来,已经有很多人给出这样的答案: 文学与青春相关。▲杰克·凯鲁亚克 文学与青春相关,这也许是少数几个能解答文学之奥秘的、超逾历史恒久的不易答案了。文学在人类历史不同时段不同空间得以存续,在那些或宏阔或神秘的缘由之外,真正唯一可被众多人捕捉的,也许就是那些即使再隐忍也不减其璀璨绚丽的青春时日,那些时日里时常迸发的冲决一切的无来由的生命力,那些忘我的笑声或泪水,那些即使略显稚气的严肃和认真…… 每个在心底暗存一份青春记忆的人都知道,青春是不计功利得失的忘我投入,文学也是如此。或者说,某种程度上,文学得以保持这种精神,正是缘于那些热情到忘我的青春时日的接续和绵延,我们难以割舍这条文学的长河,波光粼粼间、挨挨挤挤浮动着的,正是那催生文学之光的、一腔腔挣脱一切束缚喷涌的激情和热血;正是那被文学刻写的、一张张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面孔和一个个以青春献祭的心灵。正因此,文学才能够穿越波诡云谲的历史纷纭,穿越国家、民族、性别、阶层等等边界的阻隔,从上古一直到今天,从异域到家国,从社会到内心,给每个角落里的人们勾勒出别样的世界之轮廓。当然,它也并不会特意为今天的我们停留,我们看不到这条河流的终点,所以它又将一直把我们的视线牵去未明的所在,文学独特的节拍和韵律来自青春的律动,自由而无羁,因此,任何一厢情愿地把某个时空的音律赋予文学的做法都是愚蠢的。即使在某些时候文学似乎与某个时空相谐,我们也仍然能在其中辨别出另外一种尽管遥远却依旧决绝的足音。因此,文学也许就是人类社会这部巨大无比的复调音乐作品唯一持存的旋律。▲摄影师MennoHuizinga作品, 文学与青春相关。这在一个充斥着算计和交换的世界是多么重要。在诸多关于现代社会的杰出论述中,现代社会的痼疾在于以貌似中肯客观的理性给千差万别的世界定量定性,而资本与权力的媾和,又把这一切差异变成数量上的差异和等级上的差异,使这个时代变本加厉地物质化、功利化乃至丛林化。从解放人到支配人,“理性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样的一个时代是残酷的时代,因为甚至是生命本身,也已经成为可被度量和置换的物品,在这样一个时代,“忘我”显然已经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东西。然而,也许没有哪一个时代比今天更需要如青春般忘我的投入,为一些莫名的缘由付出认真的努力,为一些哪怕是细小的对生命的束缚、微小的对生命力的损害奋然而起,为守护一些被时代文化所鄙弃的品质而孑然孤行的勇气,已经是这个时代所缺乏的精神气质。这样一种症候已经在文学的遭际中显示出来。首先,文学的确被当成不务正业的代名,它显得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它是一个多么不着调的行当;或者,它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行当,当它成为某些人把捉玩味遣兴自慰的爱好;有时,它同样被资本所渗透,兴致勃勃地加入逐利者的行列……而那种与青春相关的文学,在这个资本构筑的巨大的时空中显得如此隐忍而沉默。 是的,这个资本近乎全球化的时代是十足狡狯的,它明白毁坏一种精神要先从毁坏这种精神的阵地开始,资本驱使下消费文化的弥漫,使这种残酷的征服极为隐秘。它通过抽空概念、生产和置换“意义”和符号的花样翻新使人们对文学的阵地误解和误认。于是,我们看到,这个时代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审美的、狡智的,抒情的,写实的,高雅的,通俗的,还有青春的……但是这众多的文学早已经蜕变为弥合社会结构性差异的符号空间,在其中人们可以为各种各样的“意义”耗尽精力。但是,这些被资本书写的意义,并不能给人可以安心立命感,相反,人们甚至往往被这些即抛型的“意义”弄得眼花缭乱,难以实实在在地在世上扎根。不仅如此,在这些表面光鲜的“意义”演出背后,资本悄悄地完成终结历史和人类自由心灵的企图。与这些消费化的意义相比,文学的意义则正如青春,若非生命激情的忘我投入,是无从找寻的。文学是人类意义上的一项行动的事业,它必要穿透这个时代“意义”丰足的幻象,越过一个个“意义”的碎片,沉潜到人类历史的河床,将现实中的生命体验与对一个社会结构性的判断而非片段性的感受结合在一起,它所构筑的别样的世界和韵致是与历史相关而又超逾具体历史的阈限的,因而才是真正意义上历史的判言,由此,即使再微小的文学行动也可以彰显出人的激情和精神的热度,实现对整个时代命运的诊断和预言。毋庸置疑,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学是一种需要献祭自我的事业,而生命只有以这忘我投入的行动才彰显出意义本身,而一旦如此,我们完全可以认定,这就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青春。▲Rotherham,,JohnChillingworth 然而,在这个时代被资本的殖民行为所改写的称谓里,同样包括青春。我们的时代带给我们那么多贴着青春标签的文学。对这个时代,这些青春的文学一面似乎满不在乎,但却往往又津津乐道于物质和精神的消费,或者在以消费文化为表征的资本与权力媾和的阴影下沉迷于对私己的自恋,严格意义上说,这些靠年代标签赚取卖点的文学,是一种与青春并无关系的文学。相对于久长到不知起点与终结的人类文学长河来说,区区十年并无张狂的理由。而与文学相关的青春,也并非只是年龄意义上的青春。如前所言,它是人类激情和生命力的象征,是一种富于自由精神和理想主义的气质,是一条不息的血脉,绵延在任何以文学为宗教的群体之中。不过,对于生逢此时的青年人来说,这个时代的所谓青春文学很可能成为一个埋葬他们的热血、淡忘自己的青春的陷阱。因此,在这个时代与青春相关的文学,除了忘我的投入之外,也许格外需要一种直面生存真相的勇气和智慧。一个立志于在自己的作品中把人类的青春从这个时代延续到下一个时代的作家,不会被花样翻新的“意义”产品所诱惑,也不会把被这种诱惑所驱使的私己当作某种源自内心的神秘的创作出发点,他会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逼视生活,直到洞悉一个时代的结构,发现结构的裂隙,以使他们所延续的青春得以迸发出来。用巴尔加斯·略萨的话来说:“如果不是从生存本身出发,不是在把我们这些小说家变成我们虚构作品中对生活从根本上的反抗者和重建者的那些幽灵(魔鬼)的鼓励和滋养下进行写作,我觉得很难成为创作者,或者说对现实的改造者。”而在今天,我们重提与青春相关的文学,不是指那些陷于迷失境地之“我”的夜郎梦呓,也不是精明于算计的时代弄潮儿或者成功人士玩弄的文字,而是一种与激情、勇气和智慧相关的徘徊在人类历史中的“幽灵”式的文学。对于投身这种文学行动的人来说,正如福楼拜所言:“谁把这个耗费精力的才能掌握到手,他就不是为生活而写作,而是为了写作而生活。”/作者/乔焕江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理论教研室主任、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龙江文学与审美文化研究中心”当代文化研究方向带头人,文学研究会重要指导教师之一。▲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作品
/后记/ 这是一个文学碎片化与商业化的时代。事实上,我们很难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时代图景。 以“青春文学”等网络文学为代表的文学形式异军突起,其带来的消费主义、个人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不断冲击着思想的阵地,将文学分解为虚无的碎片。新一代青年对于文学的想象充斥着物质化的内容与“私己的自恋”,文学正逐渐丧失它本有的张力与热度。然而在这样的虚无里,依旧有一批勇士,以“直面生存真相的勇气与智慧”,发出时代的强音,延续着文学的生命与力量,为我们勾勒出时代的轮廓,唤起青春的脉动。 这是一种与年岁无关的恣肆青春,也是一份“长于一生的期待”。正是这样忘己的热血与激昂,再次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青春的文学”。在此,我们谨向乔焕江老师及散发着无尽光和热的“巨大灵魂”们致敬,青春万岁!文章原标题:文学与青春
本次推送已获作者本人授权,欢迎转发!
如需转载,请联系果戈里书店